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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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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第3/3页)

复一句话:“谢谢你的关心,他已经好了!”他回答一次,李饼子脸越来越黑,他心怀着羡慕嫉妒恨心态,心里越来越不开心。

    路的两边几株遍体畸瘤的矮树和长满杂花野草的路沟,树叶和草茎上,都沾着灰色的粉末。路沟两边,是秋天收获的田野,有绿意盎然的玉米杆,有嫩黄色疏菜,有结满油菜籽的油菜杆,它们都静静地肃立着,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但都披着一层粉灰。一辆装满水泥的解放牌货车向他们开车,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好像一名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水泥路面像案墩上的肉任人宰杀一样,路面压得四分五裂,路基碾得痛苦不堪。汽车经过后,宛如沙尘暴一样遮天盖日,王世清急忙停下车来,用手肘挡住鼻孔,紧闭口嘴,暂时停吸气。他看到李饼子从灰黄色的烟雾中走出来,眉毛、头发、皮肤、衣服都是灰黄色,分不清楚他的嘴巴和眼睛在哪里,李饼子瞧见他,他看看李饼子,他们俩突然大笑起来,附着在他们身上的灰尘纷纷落下。

    人拉板板车、拖拉机、卡车停在水泥厂铁门外,有的熄火,有的没有熄火,拖拉机头上竖起的铁皮烟囱和卡车藏在屁股下面的烟管,喷出一圈一圈浅蓝色烟雾,没有完全燃烧的汽油味、与人的汗溴味和煤碳燃烧过程中释放出的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怪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人们好像习惯这种味道,好像享受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意为着能挣到更多的工分,意为着能挣更多的钱,能换来更多的大米和衣物。人们在铁门外詈骂,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开大门,一把乌黑大锁挂在铁门内门鼻子上。一位老头从门卫窗户处,伸出他那干瘪的头颅,头颅上的大眼睛向门外瞟了一眼吼道:“吵什么吵,还没有到时间,一天到晚都只知道吵,还让人睡觉不!”他抬头看屋里墙壁挂着的闹钟,显示8:30。从屋里走出来,拖起一根黑色塑料软管,软管一端被连接在水龙头上,把它理顺后,打开水龙头,软管迅速扭动宛如一条黑色的蛇。他拿起软管对准大门地面,铁门猛冲,一股股清澈的水从软管喷射而出。瞬时,地面和大门变得明亮和湿润,黑色的污水中帯着泥沙和颗粒在地面上汇聚在一个个地漏处,从地漏处流向一条排水沟。王世清眼光向人群扫射一圈,对李饼子说:“我没有看见我们公社干活的熟人呢?”“他们可能还没有到吧!他们不像我们这样缺钱。”李饼子想了想回答。

    大铁门缓缓打开,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水泥厂,他们拉着平板车进入厂区,沿着水泥路来到库房。库房门前已经有二十几辆木板车,有的正在把重量为五十斤的水泥袋装在车上,有的正扛在背上,有的正走向库房。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人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蓝色卡玑布衣服,衣服胸部左边是一个帯盖子的兜,右边印有‘涪江县水泥厂'五个红色行书字。他右手夹住一只烟,香烟头冒着弯弯曲曲的烟雾,嘴巴不断发出声音:“大家要小心点,不要把水泥袋弄破,安全地把水泥运输到火车站库房,数量不能少,否则你要赔赏,同时我们也不要你们生产队的副业队了。”王世清鼻尖悬挂清鼻涕宛如小草上露珠,穿着一件兰色的确凉衬衣。一股秋风吹得他头发乱飞,鼻涕在鼻尖上荡来荡去,越荡越长。他用右手抹掉鼻涕,两只手相互搓搓后,仰望着站在库房门口的工作人员说:“汪处长,我们来了!”“你们快上来搬运水泥,为必我还要下来请你们吗?外省催了几次,叫我们快发车,李饼子你们副业队只来你们俩吗?”“哪敢?”他回答道。王世清同李饼子把车放在其他板车后面,手里捏住一张塑料布,踏上水泥梯,走到库房,李饼子把塑料布拴在背后,半蹲着身体。王世清用双手抱起两袋水泥放在他背上,身体略微往向下闪,王世清忙着对李饼子说道:“一次两袋你行不!”“你放下吧!我还是可以。”李饼子颤颤惊惊地走向木板车,王世清背着两袋水泥,步法稳健地走下水泥梯,把水泥慢慢地放在车尾,木板车很快垒满了一袋袋水泥。他看着汗水不停从李饼子脸上滴落地下,宛如夏天黄豆般大小的雨点,落地后雨点很快消失,在厚厚一层水泥灰的地面留下一个个圆点。李饼子的脸被汗水画成一幅光秃秃山壑图,疲惫写在他的脸上。王世清把黑色宽布帯子斜挎在肩膀上,双手扶住车扶手,身上向前倾斜,左脚向前迈出沉重的脚步,车轮缓缓转起来,在裂缝的水泥路面上留下车轮印痕,木板车慢慢地向前运动。他们走出厂区,穿过一条石桥,河里流淌着浑浊的水,河边不时冒出一些车前草,还有不知名的植物,叶面上沾满水泥灰,水草顺水飘动,宛如唱戏女子抖动的长袖。车轮与石板接触发出“蹬蹬蹬蹬”摩擦声音特别响亮,突然从一颗河边孤零零的黄桷树里飞出一只麻雀,它嘴巴“叽叽喳喳”地飞向天空,它的存在给灰朦朦的天空增加点生机。李饼子眼光跟着那只麻雀走,脑袋从平视到仰视,直到那只麻雀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他用手轻轻抠头说:“王世清,我们今天天遇到一只麻雀,很少见,说明有好事喜事,是不是你老婆给你生了一个胖小子哟。”“不会哟,预产期还有几天,她还说今天与你老婆几个人到山里捡柴。”“不会哟,还敢去捡柴,不要命吗?我们今天少拉几车,早点回去。”他们边拉边说,不知不觉地来到三郎庙公社街上,三郎庙公社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是饭店、小付食店、商店,小摊贩把路占去一半,李饼子放开嗓子喊道:“灰蹭衣服,大家让开一点。”“妈的,我以为是什么东西来了,拉个水泥,声音还这么大。老子不让开又如何。”骂詈的语言不断在空气中泛滥,他们的板车艰难地行驶在街道上,王世清小心翼翼,害怕与人发生争吵。但李饼子的话一直悬在他心里,脑袋里不时冒出甲成果背着柴滚到坡下的情境。

    甲会林端着一个大土碗,走进王世清家,他看见甲成果挺着一个不大的肚子正在扫地,他说:“嬢嬢,姑父他已经出门了吗?”甲成果瞧着他,甲会林穿着一件蓝色又脏又破的衣服,袖口又亮又油又黑并且有两个破洞,头发粘在一起,乱得像一个谷草窝。与其说是一条长裤,但看到的是一条长着胡须的短裤,一双黑脚站立平整土地面上,大土碗里的稀饭确实稀,一大碗水里有几个用刀切成小块的洋芋和零零星星几颗米。她看着他说:“会林,快来,我给你夹点下饭菜。”“嬢嬢,我不,我家有。”“你这娃不要客气,快跟我来哟!”她打开厨柜,端出一个碗,把他的筷子抢到手,把筷子调头,从碗里夹了一些泡酸菜,甲会林忙着说:“嬢嬢,够了够了!”

    甲会林是甲成果堂哥的收养娃,她的堂哥甲瞎子,其实眼睛不瞎,只是眼睛小而以。开始叫他,他还不乐意,还骂人,他越不乐意,大家越喜欢叫,慢慢大家叫习惯了,他自己也习惯别人叫他瞎子,他也默认大家的外号。他爸妈死得早,一直跟着甲国照一家,由于他天生矮小且面容丑陋,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甲国照考虑到他养老的问题,想给他报养一个小孩,但一直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直到有一天,一位头上包裹脏兮兮白帕子的女人,帯着一个小男孩,来到火炮街生产队保管室门前大树下,在大树下搭建一个窝棚。牛队长帯人偷偷撤了,她又不辞辛劳地重新搭建起,反反复复五六个来回。后来,大家觉得她们活得太苦太累,也就默认他们的存在。平时,大家给她们给点米送点杂粮,特别是甲瞎子跑得最勤,每次到她们窝棚都帯点东西,在街上碰到熟人,总会听到:甲瞎子,你又去看你媳妇。但她们最终还是没有成为一家人。她们有时自己再挖点野菜,还免强能生活下去。六个月以后,突然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胡话连篇,她喊她四岁的儿子找甲瞎子,甲瞎子走到她面前,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说:“瞎子哥,你是个好人,不是我不愿意嫁给你,而是我有病,怕拖累你,现在我要走了,你随便找床草席子把我卷起埋了。我现在放心不下的是我这个儿,我知道你没有子女,也相信你对他好。”甲瞎子眼泪不停地从那小眼睛里涌出,手发抖,嘴唇微微颤抖地说:“你一定会好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他感觉她紧紧抓住的手突然放松了,他放声大喊:“大妹子,大妹子。”但没有一点反映。这时,甲国照把手放在她鼻孔处,轻轻拭拭,说:“她已经走了,甲瞎子,快帮忙办理后事吧!”她的儿子紧紧拉住她妈妈的手大哭,哭得鼻涕与眼泪混合物挂在下颌处,他举起右手用袖子揩,涂抹在袖子上,袖子变得油黑发亮。

    甲国照帮甲瞎子办完后事,对她的儿子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有名字。”“这么大了,还没有名字。”甲国照用手抠了一下头,眯上眼睛思考一会说:“我们以后,叫你甲会林吧!”“哦,我有名字了!”甲会林高兴得跳起来,脸上笑得眯成张缝,嘴巴张得像一个鸡蛋喊道。

    甲会林接着对甲成果说:“我爸叫我捡点柴回来,家里柴不多了,我还是第一次进山,不知道路如何走。”甲成果摸摸微微凸起的肚皮,犹豫一会儿,说:“你等一会儿,问一下你欧娘娘,她们昨天邀请我们一路捡柴。”她边说边往外面走,甲会林像跟屁虫一样也跟着她。

    欧大嫂帯领李饼子老婆王传会、甲成果和甲会林进山捡柴。他们刚刚走到老君山的山沟里,甲会林眼睛东瞧西看,当他看到一根枯枝,马上跑过去捡到手中,欧大嫂对他喊道:“会林,不要捡,一会儿到山里,枯枝多得很,你捡不完。”甲成果也说道:“你现在是保持体力,否则让你出力时,你已经没有力气了。”邓会林跟在她们后面问道:“山里有野兽吗?”王传会说:“欧大嫂,野兽可能不多,现在很难遇到,听汪传保说,他踩药时遇到过。”甲成果接着说:“他说看见黄鼠狗狼时多些,野猪少些。”“听说他遇到过一只黑熊。”王传会问道。“是远远瞧见,而不是遇到,你也知道,现在人都没有吃的,更何况野兽,如果是面对面相遇,他可能已经不在了哟!”

    深秋的老君山被树叶染成五颜六色,有黄色,有深绿色,有酒红色还有褐色,总之各色都有。地面上长满枯黄的杂草,一些藤蔓植物爬满树枝,把山包裹得严严实实,欧大嫂用弯刀不断砍掉阻挡前进的刺棘和杂草。他们在后面沿着刚刚砍伐出来的新路前行,甲成果双手抓住树枝往山上爬,王传会在她身后面双手推,他们来到了老君山半山腰。这里树木较稀梳,枯萎的杂草铺满整个山坡,欧大嫂说:“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把中饭吃了,把柴捡好,集中到这捆绑起来。”欧大嫂打开她的饭盒,把一个煮鸡蛋拿出来,轻轻地剥掉蛋壳,宛如一个大汤圆。她走到甲成果面前,直接把它丢进她的饭盒中,它在饭盒中是那样的不一样,是那么洁白,是那么圆。甲成果说:“欧大嫂,我帯了饭的。”边说边把鸡蛋往欧大嫂碗里挑,欧大嫂说:“妹子,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我不认你这个妹子了。我今天出门时,专门煮了个鸡蛋,我想你可能又是帯的一些煮熟土豆红薯。你们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你们王世清当老师时,把我们几个娃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看待。”甲成果的眼泪从眼眶里不知不觉地落下来。王传会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帕子,拿出一个饼子,辦成四瓣,给每个人一瓣,说:“大家不要嫌弃,这是我们老李给我准备的干粮。”“怎么会嫌弃,你们老李可是我们公社有名的李饼子王,人人都想吃。”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道。甲会林三下五除二地吞下那瓣饼子,双眼盯着甲成果饭盒,甲成果看着甲会林眼光里有一个饿鬼,他不停地在对她说:“他好饿,他好饿,还要吃点饭。”她把两土豆递给他说:“甲会林,以后出来,自己一定要准备点饭。”

    大概一小时后,在地面上柴堆起四个小山堆,王传会教甲会林如何把柴扎成捆,她对甲会林说:“要这样扎紧,否则一会溜柴易散架。”甲会林说:“什么是溜柴。”“你一会就知道了。”欧大嫂回答道。王传会把柴传递给甲会林,甲会林又传递给甲成果,甲成果传递给欧大嫂,欧大嫂把一捆捆柴,从一个山沟里滑下。他们从山路上下到山脚下,再检查一捆捆柴是否扎紧,扛到土路上。甲成果刚刚扛起一捆柴,感觉有液体从她的下身流出来,她一只手扶住柴,一只手在自己尻子上一摸,手上有一些粘稠液体,她知道大事不好。她把柴放在地上,自己坐在柴上对欧大嫂说:“大嫂,王姐,你们过来一下,看我是不是要生了!”她们瞧见红红的鲜血在柴上滴落下来,染红地面上杂草,“这咋办,羊水已经破了,马上要生了。”欧大嫂对甲会林说:“小伙子,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跑快点,去看看你李叔和王姑父他们来了没,告诉他们你嬢嬢要生了,让他们快点。”她还没有把话说完,甲会林边哭边跑,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甲成果觉得自己的肚子里的小孩好像不停地在里面翻滚,弄得她一阵阵痛,好嘴里不断地冒出:“王世清你这龟儿子,把老娘害苦了,老娘一定会找你算账。”她们把甲成果平放在地面上,地面上铺着她们刚刚割下的枯草,接着欧大嫂说:“妹子,不要怕,你也生过,有经验了,我们俩都经历过多次,你不哭,也不要嚎,你想活命,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甲成果也知道事情严重性,嘴里也没有继续大声嚷骂王世清。她也专心生产,她听从欧大嫂的话就如战士听从将军话一样认真,她大口吸气后,憋住从下挤一样,她感觉有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她的肚皮上向下微压,又好像在把肚子里的东西往外赶一样,反反复复几次,甲成果全身湿透,汗水把她的脸弄得污迹斑斑。她仿佛自己看到她早已经逝世的妈妈,她妈妈对她说:“孩子,人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人间痛苦,人间的爱,人间的乐,你是有福之人,你看你周围人对你多么的好,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汗水流进她的眼眶,刺痛她的眼睛,她突然觉得她自己变得轻松了,也不疼了,她要努力睁开眼睛,但眼皮是那么的顽固,把眼眶关闭地严严实实,耳朵里传来她们的对话声,“这又是一个儿子,但怎么不会哭呢?”“不要急,我把脐带用弯刀割断,在拍一下婴儿。”欧大嫂一只手紧紧抓住婴儿腿,婴儿倒立,她另一只手轻轻在他背部一拍。“哇哇哇哇”的声音响彻山谷,仿佛告诉大家他来了。甲成果昏睡过去。

    王世清来了后,小孩已经被欧大嫂用她们的外衣抱裹,王传会对王世清说道:“我们老李没有来吗?”“李哥,他把腰闪了。”“这龟儿子,做点事就不让人省心。”欧大嫂说:“快点把你老婆送到卫生院处理下。我们不专业,生孩子还是要请医生帮忙。”“好好。”王世清说话有点颤抖,“她怎么了。”“她睡戳了。”王世清拉着躺在在一捆捆干柴上面甲成果的木板车,内心里充满激动,迈着轻松的步法向公社医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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