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5章 青石巷 (第3/3页)
嗓子喊,‘胡记油,香三巷’,不用这些花架子。”
胡小满没再争辩,默默去仓库翻出些旧陶瓮。瓮身上的“胡记”二字模糊不清,却是他小时候跟着爷爷用毛笔写的。他忽然想,或许父亲说得对,有些东西,包装再新,也不如骨子里的老味道实在。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市电视台的美食栏目来拍老街,记者闻着油香钻进了胡记油坊。镜头对着巨大的木质榨油机,胡德山抡着木槌敲打楔子,金黄的菜籽油顺着凹槽流淌,油香漫了满镜头。
“胡师傅,这古法榨油有啥讲究?”女记者举着话筒,鼻尖沾了点油星子。胡德山放下木槌,指了指铁锅里的菜籽:“讲究火候,三成火炒出青涩,五成火带点焦苦,七成火刚好,香得正。”他舀起一勺炒好的菜籽,“你听,这脆响,就是油的魂。”
节目播出后,胡记油坊的门槛差点被踏破。来的大多是年轻人,举着手机拍榨油机,买油时指定要陶瓮装的,说“拍出来有氛围感”。胡小满在抖音开了账号,直播父亲榨油的过程,标题就叫“百年油坊的最后坚守”,没想到几天就涨了几万粉。
“爹,有人订了五十桶油,要送外地,”胡小满举着手机跑进油坊,“还说要在陶瓮上刻字,当伴手礼。”胡德山正在滤油,粗布滤网下的油滴得很慢,像在数着时光:“刻字可以,别用机器刻,让你娘用竹刀慢慢划,才有股子拙劲。”
胡家婶子果然找出竹刀,在陶瓮上刻“胡记”二字,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亲切。有顾客看见,非要多买两桶,说“这字比印刷的有温度”。胡小满看着订单一天天多起来,忽然明白,年轻人爱的不是老物件本身,是物件里藏着的认真。
超市经理又来了,这次带着合同:“小胡,我们想独家代理你们的古法油,包装按你们的来,价格翻倍。”胡德山蹲在榨机旁抽烟,烟袋锅的火星映着他眼里的光:“代理可以,但得让我去你们那机器上看看,我倒要瞧瞧,它到底缺了点啥。”
在超市仓库,胡德山围着全自动榨油机转了三圈,伸手摸了摸不锈钢的榨膛。“太光滑了,”他摇着头,“菜籽在里面待不住,没来得及跟机器说说话,就被榨成油了。”经理听得直笑:“胡师傅真会开玩笑,机器哪能说话。”
胡德山没笑,从口袋里掏出颗炒好的菜籽,放进机器进料口:“你听,它在哭呢。”机器嗡鸣着运转,没人听见什么哭声,只有胡小满,仿佛看见那颗菜籽在高速旋转中,匆匆忙忙化作了油,连最后一点香气都没来得及舒展。
回去的路上,胡德山忽然说:“小满,咱也添台机器吧,小的就行,应付那些要精炼油的订单。”胡小满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这老榨机不能停,”老人补充道,“老主顾要吃带魂的油,咱得给。”
油坊里多了台小型榨油机那天,胡德山在老榨机和新机器中间摆了张桌子,放上陶瓮和塑料桶。“各有各的活法,”他对来看热闹的老街坊说,“机器快,老榨机香,谁也别碍着谁。”
胡家婶子用新机器榨的油烙了饼,递给胡德山:“尝尝,没你说的那么差。”老人咬了口,慢慢嚼着:“是不差,就是少了点较劲的意思。”他起身走到老榨机旁,添了把菜籽,抡起木槌——“咚”的一声,震得房梁上的铜铃又晃了起来。
订单越来越多,胡小满雇了两个乡亲帮忙。年轻人学着用机器榨油,手脚麻利,胡德山则带着老主顾看老榨机,讲“三遍火、五遍压”的讲究。油坊里,新机器的嗡鸣和老榨机的木槌声混在一起,像首新旧合璧的曲子。
有天,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找到油坊,说是做高端餐饮的,想订一批“带着故事的油”。“我要你们用最老的法子榨,”男人指着老榨机,“从选菜籽到装瓮,全程拍视频,我要让顾客知道,这口油有多金贵。”
胡德山看着他,忽然问:“你知道菜籽开花是啥颜色不?”男人愣了愣,摇了摇头。“是黄的,像金子,”老人说,“开在清明前后,风吹过,满地都是香。你要故事,我带你去看菜籽地,那才是油的根。”
他们去了乡下的菜籽田,正是花开时节,金黄的花海望不到边。胡德山蹲在田里,摘下颗饱满的菜籽荚:“你听,里面的籽在说话呢,说‘别催我,让我慢慢长’。”男人举着手机拍,镜头里,老人的白发和金黄的花海融在一起,像幅温暖的画。
这批“故事油”卖出了高价,男人特意送了块牌匾,写着“油有魂”。胡小满把牌匾挂在老榨机上方,和“胡记”木招牌并排。他忽然发现,父亲不是守旧,是守着对万物的尊重——尊重菜籽的生长,尊重榨油的节奏,尊重每一口油里该有的香。
胡德山开始教年轻人古法榨油。他让他们先学翻炒菜籽,感受火候的变化;再学敲打木楔,体会力道的轻重。“这活急不得,”他对徒弟说,“就像做人,得一步一步来,省了哪步,都少点味道。”
超市的全自动榨油机坏了,请胡德山去看看。老人围着机器转了转,指着一个齿轮说:“这齿磨平了,咬不住劲儿,自然榨不出油。”维修工检查后,果然是齿轮的问题。经理叹着气说:“还是胡师傅厉害,机器的毛病都能看出来。”
“不是厉害,”胡德山拍了拍机器,“万物都一样,得用心待。你对它糊弄,它就对你糊弄。”他忽然想起什么,“你们这机器要是不用了,别扔,给我留着,我拆了做个摆件,放在老榨机旁边,也算个伴。”
深秋的时候,胡记油坊的陶瓮不够用了。胡小满联系了个陶艺厂,订做一批新瓮,特意让工匠模仿老瓮的拙朴。新瓮送来那天,胡德山在每个瓮底都刻了个小小的“胡”字,刻得很深,像要把名字种进陶土里。
有个老主顾来买油,看着新瓮直皱眉:“这瓮太新了,没那股子油香。”胡德山笑着说:“放几年就有了,就像人,总得慢慢变老,才有味道。”他舀起一勺新榨的油,倒进新瓮,油面晃出涟漪,像圈新的年轮。
油坊的铜铃在暮色里轻响,胡德山和胡小满坐在门槛上,看着青石板上的油斑被夕阳染成金色。远处传来新机器的嗡鸣,近处是老榨机余留的木香,两种味道缠在一起,漫过老街,漫过菜田,漫向很远的地方。
“爹,明年咱扩大点规模吧,”胡小满忽然说,“再添台机器,也再做一套老榨具,让更多人学。”胡德山没说话,只是往老榨机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最后一缕阳光正顺着榨机的凹槽流淌,像一汪永远不会干涸的油。
夜色渐深,油坊的灯亮了起来,在老街的尽头晕出片温暖的黄。新机器早已停了,老榨机却还在轻轻喘息,仿佛在回味白天的忙碌。胡德山的木槌靠在榨机旁,上面的油光在灯光下闪着亮,像无数个被认真对待的日子,在时光里慢慢沉淀,酿成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