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二章 航向 (第1/3页)
靖平二年,春,清明。
卡利卡特海岬堡垒的黑色玄武岩墙垛上,寒风如刀,割过人脸,带着印度洋深处特有的、混合了香料与硝烟的咸腥,一面巨大的玄黑“魏”字龙旗,在凛冽的季风中猎猎狂舞,旗角拍打着冰冷的石壁,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响。
杨哲一身青衫,独立于堡垒最高处的瞭望台。他双手扶着冰冷的垛口,目光越过脚下繁忙喧闹、樯帆林立的卡利卡特港,投向西方那片被正午炽烈阳光灼烤得泛起扭曲光晕的浩瀚海面。
港口内,大魏的旗帜已非孤例,悬挂着阿拉伯三角帆的商船、本地土邦王公装饰华丽的楼船、甚至几艘船身线条刚硬、悬挂着陌生十字旗的佛郎机卡拉维尔帆船,在这座扼守印度西海岸咽喉的新兴堡垒周围游弋、试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张力,贸易的喧嚣之下,是无声的角力与冰冷的敌意。
“参议大人,”陈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海风磨砺出的粗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他一身笔挺的玄黑镶银钉水师将官服,肩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二次船队主力已尽数抵港!定海号、七艘新造‘镇海’级战船、十二艘‘伏波’级、还有那八艘挂着‘海龙’、‘金锚’甲等特许状的武装商船,全数锚泊外港!粮秣、淡水、火药、备用帆索,正日夜装卸!只待您一声令下!”
杨哲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颌,仿佛陈沧汇报的庞大力量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西方海平线上几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黑点--那是佛郎机人的巡逻快船,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监视着卡利卡特的一举一动。
“佛郎机人的反应?”杨哲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狗急跳墙!”陈沧咧嘴,露出一口微黄的牙齿,带着幸灾乐祸的狠厉,“自打咱们在这卡利卡特海岬立下钉子,断了他们独霸马拉巴尔海岸的美梦,这帮红毛鬼就没消停过!半月前,他们驻果阿的总督阿尔布克尔克,派了个叫什么‘德·索萨’的少校,带着两艘克拉克战舰,堵在港口外水道,口出狂言,说什么‘卡利卡特乃葡萄牙王国保护之港’,勒令我们拆除堡垒,交出炮台控制权,否则将‘用炮火维护基督世界的尊严’!”
“哦?”杨哲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倒像棋手发现对手走出一步意料之中的昏招,“然后?”
“然后?”陈沧嗤笑一声,满是刀疤的脸上肌肉抽动,“末将按您的吩咐,让堡垒炮台所有重炮装填实心弹,炮口全开,对准他那两艘破船!‘定海’号带着四艘‘镇海’级,就停在他侧翼,黑洞洞的炮口离他船舷不到两百步!末将亲自站在‘定海’号船艏,用那佛郎机通译喊话:‘大魏海外都督府参赞杨哲大人有令:此水道乃大魏皇帝陛下亲许之通衢,非尔等化外之邦可妄言封锁!三息之内,不退者,视同宣战!炮火无眼,沉船喂鱼!’”
他学着当时凶狠的语气:“那德·索萨的脸,当场就白了!红毛变白毛!他船上的水手更是吓得乱窜!僵持了不到半刻钟,那两艘船,夹着尾巴,掉头就跑!屁都没敢再放一个!哈哈哈哈哈!”
陈沧的笑声在风中回荡,带着扬眉吐气的快意。
杨哲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佛郎机快船上,深渊般的眼底毫无波澜,仿佛陈沧讲述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虚张声势,试探底线罢了,阿尔布克尔克在果阿经营多年,岂会只有这点伎俩?封锁水道,恐吓商旅,才是他的目的,他要用饥饿和恐惧,勒断卡利卡特的脖子,逼萨摩林就范,孤立我们。”
“那…参议大人,我们何时启航西进?总不能被他们堵在这港口里当缩头乌龟!”陈沧收敛笑容,语气急切。庞大的二次船队集结于此,每日消耗的粮秣银钱如同流水,将士们求战心切,更渴望着西方未知的财富与荣耀。
“缩头乌龟?”杨哲终于缓缓转过身,青衫下摆被风卷起,猎猎作响。他那双枯寂的眸子扫过陈沧亢奋的脸,又投向港口内那如同海上森林般密集的桅杆,“急什么?棋盘之上,有时静待,比盲动更有力,佛郎机人想封锁?那便让他们封,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一、自即日起,堡垒炮台昼夜警戒,瞭望哨加倍。凡悬挂佛郎机旗帜之船只,胆敢进入港口外三里警戒水域,无需警告,炮火覆盖,击沉为止!”
“二、命所有持甲等特许状之武装商船主,即刻来堡垒议事。告诉他们,佛郎机人欲断我等西进之路,亦断其财路。想发财,想在西边那片流淌着黄金与香料的海域分一杯羹,就得出力。”
“三、放出消息:大魏船队,高价收购一切关于阿拉伯海、波斯湾、乃至更西海域之精确海图、水文记录、港口情报、以及...佛郎机人据点兵力部署之消息。无论来源,无论手段,只要有用,金银、瓷器、丝绸,绝不吝啬!”
“四、严密封锁船队最终目的地及启航时间,除各舰主官及特许状商船主外,泄密者,斩!”
一连串命令,冷酷而高效,陈沧心头一凛,抱拳沉声:“末将领命!”
堡垒内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而忙碌,命令层层传递,号角声低沉响起,很快,几艘悬挂着狰狞海兽或金色船锚徽记的快船,载着那些背景深厚、眼神精明的武装商船主们,驶向堡垒码头,堡垒阴暗的密室中,来自阿拉伯、印度甚至佛郎机控制区的形形色色“线人”,在沉甸甸的银锭和精美的瓷器诱惑下,开始低声讲述、描绘、甚至出卖他们所知的西方秘密。
杨哲如同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心的冰冷蜘蛛,耐心地收集着每一缕信息,在脑中那张名为“瀚海”的巨大棋盘上,推演着对手可能的落子。
......
十日后,黄昏。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阿拉伯海上空,将最后一丝残阳彻底吞噬,海风带着更深的寒意和咸腥,卷起浑浊的浪涌,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呜咽,一支规模空前庞大的船队,正以严整的楔形战阵,破开墨绿色的波涛,坚定不移地向西行驶。
居中的,依旧是那艘如同海上堡垒的九桅旗舰“定海”号,其巍峨的船身投下的阴影,在暮色中如同垂天之云,拱卫其左右的,是七艘体型略小但火力同样凶猛的“镇海”级战船,新铸的青铜重炮炮口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再外围,是十二艘机动性更强的“伏波”级战船,如同警惕的獠牙,而更外围,则是八艘悬挂着各色狰狞徽记的武装商船,它们虽非正规战舰,但装备的火炮和凶悍的水手,使其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庞大的船队保持着紧密的阵型,破浪前行,犁出的航迹在昏暗的海面上拖出长长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尾流。
“定海”号高耸的艉楼之上,杨哲凭栏而立,青衫在强劲的海风中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癯的轮廓,他手中举着一架缴获自佛郎机侦察船、经过大魏工匠改良的黄铜单筒千里镜,镜筒缓缓移动,扫视着前方被暮色笼罩的、危机四伏的海域。
“参议大人,”陈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一丝凝重,“瞭望哨确认!前方五十里,就是佛郎机人扼守东西海道的咽喉--霍尔木兹海峡!海峡入口两侧,皆有佛郎机人的石堡炮台!海峡内,至少有四艘佛郎机克拉克战舰巡逻!***阿尔布克尔克,果然把看家本钱都押在这了!想卡死我们!”
杨哲放下千里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深渊般的眸子在暮色中更显幽暗。“卡死?那便碾过去。”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海浪声:“传令:全军进入战备!所有炮位装填链弹、葡萄弹!‘镇海’级前出,左三右四,抢占横头!‘伏波’级紧随其后,炮口锁定海峡入口炮台!武装商船,分列两翼,听号令自由射击,专打敌舰帆索、甲板!‘定海’号居中策应,目标--海峡中央,佛郎机旗舰!”
“末将得令!”陈沧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猛地转身,嘶声咆哮,命令通过旗语、号角、传令兵,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船队!
“呜--呜--呜--!”低沉雄浑的战号撕裂了海风的呜咽,盖过了一切声响!
“升战旗!落半帆!炮手就位!!”
“装填链弹!快!!”
“火绳预备!检查燧发机!!”
命令的吼声在各个舰船上炸开,甲板上瞬间沸腾,无数赤裸着古铜色上身或穿着号衣的精壮炮手、水手疯狂奔跑起来,沉重的炮门被轰然拉开,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苏醒的獠牙,森然指向西方!链弹--两颗铁球以铁链相连,专毁船帆桅杆,和葡萄弹--大量小铁丸,杀伤人员,被迅速填入炮膛,炮手们紧张地调整着炮口仰角,火绳滋滋燃烧,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空气瞬间被浓烈的战意和硝烟气息填满!
船队的速度并未减缓,反而在落半帆后,依靠强劲的西风和水手们奋力划动的长桨,更加坚定地扑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海峡入口,暮色中,霍尔木兹海峡两侧嶙峋山崖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崖顶之上,几座用巨石垒砌的、十字旗飘扬的佛郎机堡垒,黑洞洞的炮口早已指向海面!
几乎在魏军船队进入射程的瞬间!
“轰!轰!轰!轰!”
海峡两侧的佛郎机炮台率先开火!橘红色的火焰在暮色中猛然喷吐,沉重的实心铁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陨石般砸向冲锋的魏军船队,激起冲天的水柱,一艘冲在最前的“镇海”级战船左舷被一枚炮弹狠狠击中,厚实的柚木船舷瞬间炸开一个巨大豁口,木屑混合着血肉横飞,惨叫声顿时响起!
“不要停!冲过去!炮台交给‘伏波’!”陈沧在“定海”号上嘶声怒吼!
“目标左岸炮台!齐射!给老子轰平它!”负责左翼的“伏波”级指挥官声如洪钟!
“轰隆隆--!!!”
早已蓄势待发的六艘“伏波”级战船右舷炮火同时怒吼!超过六十门重炮喷吐出代表死亡的烈焰,密集的链弹和葡萄弹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覆盖了左岸那座最突出的佛郎机炮台,链弹旋转呼啸,狠狠抽打在石垒的垛口和炮位上,碎石、炮架、甚至人体残肢被巨大的动能撕扯得粉碎飞溅,葡萄弹则如同暴雨般泼洒在炮台内部,将试图反击的佛郎机炮兵扫倒一片!左岸炮台的火力瞬间为之一窒!
与此同时,四艘体型庞大、船楼高耸的佛郎机克拉克战舰,排成纵队,气势汹汹地从狭窄的海峡内冲了出来!试图用它们坚固的船身和侧舷密集的火炮,将突前的魏军“镇海”级撞碎、轰沉!他们的船帆上,猩红的十字旗在炮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横头!抢到了!”陈沧兴奋地一拳砸在船舷上!只见左三右四共七艘“镇海”级战船,凭借更优的顺风位和操船水手的精湛技艺,硬生生抢在佛郎机纵队完成转向之前,将舰身横了过来!七艘巨舰的右舷,超过一百四十门重炮,黑洞洞的炮口,牢牢锁定了正以脆弱侧舷对着他们的佛郎克舰队!
佛郎机旗舰“圣加布里埃尔”号上,舰长卡布拉尔少校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转向!快转向!规避!!!”他的嘶吼声被淹没在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中!
“开炮--!!!”七名“镇海”级舰长几乎同时发出了毁灭的咆哮!
“轰隆隆隆隆--!!!!”
天地失色!一百四十门重炮齐射的恐怖声浪,瞬间压倒了海峡两岸所有的炮声、风声、海浪声,整个海面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颤抖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连成一片毁灭的光幕,无数链弹、葡萄弹、甚至沉重的实心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钢铁风暴,瞬间将冲在最前的两艘佛郎机克拉克战舰彻底吞噬!
“咔嚓!”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密集响起!粗壮的主桅、副桅在链弹的绞杀下如同脆弱的芦苇般纷纷折断!巨大的帆布连同索具轰然坍塌,覆盖了大半甲板!葡萄弹则如同地狱刮起的金属飓风,横扫甲板上一切站立之物!血肉横飞!惨嚎震天!两艘战舰瞬间失去了动力和大部分战斗力,船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剧烈倾斜,甲板上燃起熊熊大火,如同两座漂浮在海上的炼狱!
“右满舵!冲过去!接舷!接舷!”卡布拉尔少校睚眦欲裂,旗舰“圣加布里埃尔”号和仅剩的一艘克拉克战舰“信仰”号,凭借坚固的船体硬扛了几发炮弹,带着满身创伤和熊熊怒火,如同受伤的疯牛,不顾一切地撞向魏军战列!
“哼!困兽之斗!”陈沧冷笑,“左边,缠住那艘!‘定海’号,左舷炮准备!目标旗舰!链弹、葡萄弹!三轮急速射!送这红毛鬼去见他的上帝!”
“定海”号庞大的身躯在海浪中沉稳地调整着姿态,左舷上下三层炮门轰然洞开!超过五十门重炮森然指向扑来的“圣加布里埃尔”号!炮手们动作娴熟,装填速度惊人!
“放!”
“轰!轰!轰!轰!”
第一轮齐射!密集的链弹精准地抽打在“圣加布里埃尔”号的主桅和帆索上,粗壮的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大的风帆被撕裂成无数破布,葡萄弹则泼洒在甲板和船楼上,将试图组织接舷战的佛郎机水手扫倒一片,血雾弥漫!
“装填!快!”
“轰!”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这一次,更多沉重的实心弹加入了合唱,碗口大的铁球狠狠砸在“圣加布里埃尔”号吃水线附近的船板上,坚韧的橡木被撕裂,冰冷刺骨的海水疯狂倒灌而入,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
“不!上帝啊!”卡布拉尔少校绝望地看着自己心爱的旗舰迅速下沉,甲板上幸存的士兵如同下饺子般跳入冰冷的海水,他拔出佩剑,还想做最后的抵抗,一枚呼啸而来的链弹精准地削过他的上半身,这位佛郎机海军悍将瞬间化作一团爆开的血雾!
“信仰”号见旗舰沉没,指挥官战死,彻底丧失了斗志,升起白旗,试图掉头逃窜,却被两艘“伏波”级和一艘凶悍的“海龙”商船死死咬住,密集的炮火将其轰得千疮百孔,最终也缓缓沉入浑浊的海水。
海峡两岸残余的佛郎机炮台,在目睹了己方舰队如同纸船般被魏军恐怖的炮火撕碎后,彻底哑火,炮手们丢下火炮,惊恐万状地逃离了炮位。
战斗,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内结束,暮色彻底笼罩海面,只有燃烧的船只残骸和漂浮的碎片、尸体,证明着刚才的惨烈,海面上弥漫着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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