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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九章 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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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九章 秋风 (第3/3页)

了御座前象征性的珠帘,直直落在天皇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请陛下,移居京都东山,修心养性,参悟神道。”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公卿都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移居?参悟神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源本义仿佛没看到众人脸上的惊愕与茫然,继续用那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

    “倭国百二十年乱世方靖,百废待兴,外有强魏如日方升,内有民生凋敝待哺,值此存亡绝续之秋,政令需出一门,意志需贯于一道,容不得半分掣肘与空耗,陛下既为天照大神之后裔,当超然物外,以神道教化万民,凝聚人心,这世俗权柄,治国理政之重担...就由臣源本义,代陛下,一肩担之!”

    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终于炸醒了所有呆滞的头脑!移居?是幽禁!参悟神道?是架空!代陛下担之?这是要...篡位!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关白之位,他要的是天皇的御座!他要彻底终结这延续了许多年的、神权与世俗权柄分离的格局!他要成为倭国唯一的、至高无上的主!

    “源本义!你...你大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公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源本义,声音尖利得破了音,“你...你这是谋逆!是亵渎神灵!万世一系的天皇陛下,岂是你...”

    “呛啷--!”新九郎腰间的太刀瞬间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映照着老公卿瞬间煞白的脸,殿外,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甲胄摩擦声--显然,皇宫早已被源本义的亲军牢牢控制。

    源本义甚至没有看那老公卿一眼,他的目光依旧只锁定着御座上的后柏原天皇,仿佛殿内其他人都是空气。

    后柏原天皇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看着源本义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看着殿内那些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再出声的公卿,看着新九郎那半截出鞘的、散发着血腥杀气的太刀...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寒意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了无数被权臣废黜甚至弑杀的天皇...反抗?用什么反抗?用这身华贵的礼服吗?

    “陛下,”源本义的声音再次响起,“唯有如此,臣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倾举国之力,追随大魏之航迹,扬帆四海!去博安洲拓荒,去南洋贸易,去西洋学习火器造船之术!用刀剑为倭国劈开生路,用血汗换取粮食、铁器、知识!让我倭国子民,终有一日,碗中也能有一块...实实在在的肉!”

    后柏原天皇浑身一震,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他看着源本义眼中那燃烧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火焰,又仿佛看到了京都街头那些捧着粗劣麦饭、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生气的平民...他颓然瘫倒在御座上,华贵的礼服也掩盖不住那失魂落魄的狼狈。

    “...准...准关白...所奏...”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细若蚊蚋的字,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

    源本义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却毫无敬意:“谢陛下隆恩。”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死寂一片的朝堂,扫过那些面如死灰或惊魂未定的公卿,最后落在象征天皇权威的御座之上。

    “即日起,改元‘维新’!诸般新政,由我亲裁!”

    他转身,紫色直垂的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走向那象征着倭国世俗权力巅峰的御座。

    殿外,秋风穿过松林,沙沙作响。

    倭国的新时代彷佛真的要来了。

    是这样么?

    ......

    倭国京都,魏龙兴十七年(西历1313年),深秋。

    曾经象征源氏维新宏图的本能寺,在萧瑟秋风中更显沉寂。殿阁深处,已从关白晋位为摄政王的源本义,伫立窗前,窗外,不再是昔日他畅想“扬帆四海、倭国自强”的豪情景象,而是京都街头一队队身着玄甲、手持新式火铳的魏国士兵的身影,以及远处港口方向隐约传来的、悬挂魏国龙旗的庞大炮舰低沉的汽笛声。

    距离他在这本能寺前廊下定下“追随大魏航迹”的决断,距离他于清凉殿上悍然废黜天皇、改元“维新”、誓言带领倭国挣脱附庸命运的豪言壮语,仅仅过去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是倭国历史上最为剧烈、也最为血腥的转型期,其目标直指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魏国殖民巨兽的阴影下,复制其崛起之路,以求自保乃至超越。

    源本义的“维新”肇始于对绝対权力的攫取。终结百年战国的铁腕,为他扫清了内部所有掣肘。他解散了公卿贵族脆弱的朝廷体系,将象征神权的天皇彻底“圈禁”于东山离宫,成为纯粹的精神符号。他以魏国北境王府幕僚制度为蓝本,建立了以“藩王亲裁”为核心的、高度集权的幕府官僚体系,史称“新幕政”。其核心国策,便是“师魏长技以制魏”:倾尽国力,派遣“遣魏使”如饥似渴地学习魏国火器制造、造船航海、矿冶铸造乃至行政管理技术;不惜以近乎竭泽而渔的方式开采国内残存的金银矿脉,换取魏国特许商行的贷款和技术设备;强制推行“兵农分离”,将大量武士转化为工坊技工或海外拓殖的先锋;在长崎、堺港等地模仿魏国模式建立“特许工场区”,生产火绳枪、仿制魏式火炮、建造西式帆船。

    源本义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辣,其手段不可谓不酷烈。据《维新十年录》记载,光定十年(西历1296年),倭国长崎造船厂成功仿制出第一艘具备远洋能力的魏式三桅炮舰“破浪丸”,被视为维新伟业之里程碑。同期,倭国仿制的“铁炮”(火绳枪)产量激增,装备新式“御亲兵”,一度让魏国在倭贸易代表感到了压力,甚至短暂缩减了私掠船的袭扰频率。源本义本人,更是常在京都御所召见学成归国的“技官”,详细询问魏国最新的蒸汽机原理、博安洲的殖民模式乃至南洋的贸易网络,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然而,倭国的“维新”之路,自始便行走于魏国殖民体系的钢丝之上。其致命缺陷,如同跗骨之蛆:

    其一,经济命脉的绝对依附。维新所需的技术、设备、乃至维持工坊运转的原材料(如优质铁矿石、硝石),极度依赖对魏贸易。倭国用以支付的,是几近枯竭的金银储备和近乎掠夺性的初级产品出口:生丝、铜、硫磺以及--在魏商“契约劳工”制度诱惑下--大量被以“海外拓殖”名义输送出去的倭国青壮劳力。《长崎海关志(龙兴十年)》触目惊心地记载:当年倭国出口生丝四万担,铜锭三十万斤,而输入清单中,“特许魏商”提供的“维新机器”及配件、军火原料占比高达七成,价格则由魏商行会“协商”定价。这种畸形的贸易剪刀差,如同巨大的抽水机,将维新积累的微薄财富源源不断抽回魏国。源本义试图建立国家专卖制度(如盐、铁)以对抗,却因魏国凭借《神户补充协定》获得的“最惠国待遇”及治外法权而处处碰壁,魏商总能通过买办网络和武力威慑轻易绕过。

    其二,社会结构的撕裂与透支。强制性的“兵转工”和“海外拓殖”政策,彻底动摇了武士阶层的根基与社会稳定。大量失去主家、被迫进入工坊或远赴博安洲、南洋“垦荒”的下级武士,在恶劣环境和低微收入中积聚着对幕府的怨恨。而工坊内,为了追求效率以换取外汇,工人的境遇比之高丽丝织女工更为残酷。《堺港工场见闻录》描述:“工者昼夜轮替,机杼之声不绝,监工鞭影如蛇,稍有怠惰即克扣口粮。女工十指溃烂,男工咳血于粉尘,活过五载者十不存三。”农村则因青壮流失和重税(用于支持维新)而凋敝,饥荒频仍。源本义梦想的“一块肉”,对绝大多数挣扎求存的倭国平民而言,仍是遥不可及的幻梦。社会矛盾在“维新”的光鲜外表下持续发酵。

    其三,魏国不容挑战的霸权意志。源本义的一切努力,其终极目标在于摆脱乃至挑战魏国。这从根本上触动了魏国“龙兴盛世”下不容置疑的东亚秩序。当倭国仿制的炮舰开始出现在琉球海域,当倭国“遣魏使”试图绕过官方渠道接触魏国蒸汽机核心技师时,魏国朝廷的耐心耗尽了。在魏国看来,倭国的“维新”已非依附性的学习,而是危险的“僭越”与“不臣”。龙兴十五年,魏国以“倭国工坊非法仿制帝国专利火器”、“倭国浪人袭扰帝国博安洲殖民点”及“倭国幕府拖欠特许贸易款项”等“十宗罪”为由,向源本义发出措辞严厉的最后通牒,要求幕府彻底解散新式海军、开放全境通商、接受魏国财政监理官入驻京都。

    源本义拒绝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后的豪赌。他寄希望于二十余年积累的新式军队和本土作战的优势,能重演当年魏国挫败北方强敌的奇迹,至少能迫使魏国回到谈判桌,承认倭国一定的自主地位。龙兴十七年春,魏国远征舰队司令、晋王顾准统率的庞大舰队,搭载着久经沙场的陆军精锐,以“惩戒不臣,维护商道”之名,悍然登陆九州。

    结局,早已注定。

    倭国仿制的“铁炮”在魏国装备了击发装置和刺刀的新式燧发枪面前黯然失色;倭国引以为傲的“破浪丸”舰队,在魏国蒸汽明轮战舰的猛烈炮火和机动优势下,于关门海峡血战中全军覆没;源本义寄予厚望的武士“玉碎”冲锋,在魏军严整的线列步兵方阵和密集的排枪齐射中,化为京都郊外漫山遍野的尸骸。魏军的炮火甚至轰击了京都外围,象征维新成果的工坊区在烈焰中化为废墟。

    是年深秋,在魏军刺刀的环伺下,在京都御所森严的大殿内,曾经意气风发的“维新大将军”源本义,脸色灰败,颤抖着手,在魏国使节代表递上的《京都条约》上,盖下了象征倭国最高权力的将军印。

    条约之苛酷,远超想象:

    1.彻底去武装化:解散所有新式军队,仅保留象征性治安力量;所有造船厂、兵工厂由魏国监管或拆除;长崎、横滨、函馆、大阪四港及临近区域划为“魏国租界”,由魏军永久驻防。

    2.经济命脉拱手相让:倭国海关由魏国海外都督府直接管理,关税权尽失;魏商获得在倭国全境自由居住、经商、开矿、设厂、购置地产之权;倭国所有已探明矿藏开采权优先授予魏国特许商行;魏国“大魏银行”获得在倭发行货币权。

    3.政治傀儡化:倭国幕府及名义上天皇之继承、重大官员任免,须经魏国驻倭总督认可;魏国享有在倭“领事裁判权”。

    4.文化奴役:强制推行魏国官话为倭国官方语言及教学语言;倭国士子科举需加试魏国经义策论;魏国获得在京都、江户等地建立“同文书院”传播魏国文化之权。

    签字的朱砂印泥,在源本义眼中殷红如血,如同当年本能寺庭院石缝间被雨水打落的樱瓣。他全力改革以图存续的倭国,终究未能逃脱被彻底殖民的命运,且过程轻易得令人心碎。他的梦想,在魏国资本与武力的碾压下,化为了京都街头魏国士兵丢弃的、被野狗争抢的肉骨头。

    源本义的“维新”,如同一场在魏国殖民飓风中点燃的篝火,曾短暂地照亮了倭国一丝自主的希望,其引入的技术、制度乃至对旧秩序的摧毁,客观上为倭国被动卷入近代化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它瓦解了封建等级最顽固的壁垒(武士阶层),催生了倭国最早的产业工人和买办资产阶级,强行植入了近代工厂制度和雇佣关系,甚至在屈辱中播撒了“魏学”的种子。然而,这场由独裁者推动、以依附为起点、意图挑战依附的“自强”运动,其本质是对殖民逻辑的拙劣模仿与绝望反抗。它未能改变资源匮乏、体量悬殊的根本劣势,更严重透支了倭国的元气,最终引来了宗主国更彻底的征服与制度化的殖民统治。

    当魏国龙旗在京都城头升起,源本义在御所幽暗的房间里,或许终于彻悟:在魏国主导的殖民帝国时代,边缘岛国的挣扎,若非彻底融入其体系成为附庸爪牙(如参与掠夺更弱者),便只能在“学习-追赶-触怒-被碾碎”的循环中,迎来更为深重的“半殖民地”炼狱。倭国的创伤性转型,至此烙下了比高丽更为彻底的依附性印记,其“维新”之梦,终成泡影,只余下龙兴十七年深秋的京都,那彻骨的寒凉与无边的沉寂。--节选自《倭国近代化的创伤性转型》,京都帝大历史研究所,山本信一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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