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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秦吏:骊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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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秦吏:骊山骨 (第2/3页)

牍的旧陶瓮旁,掀开盖子,将整个木牍深深地埋进了那些布满灰尘的断简残牍之下。

    陶瓮的盖子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合上了一口微不足道的棺材。

    他坐回案前,拿起一片空白的简牍,又取过刻刀。锋利的青铜刀刃在简面上划过,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刮削声。他刻得很慢,每一笔都力透简背。昏黄的灯光下,简牍上渐渐显露出新的字迹,那是他关于丙廿七尸身勘验的记录:

    “……尸身颈项后侧,有环状索状压痕一道,宽约半指,深陷皮肉,纹理交错,疑为生前受绳索紧勒所致,非坠落所能形成……”

    刻刀在简牍上稳定地移动,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是这死寂寒夜里唯一的、不屈的回响。

    ---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骊山营区那间最大的土屋公堂之上。四壁插着的松明火把噼啪作响,腾起呛人的黑烟,光线在堂下跪伏的几名工师、狱吏惶恐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们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郑墨垂手立于堂下,一身崭新的皂色吏袍浆洗得笔挺,却压不住那股从骊山深处渗出来的阴冷。他微微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那里有几道新近留下的车辙印痕。

    堂上主位空悬。直到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所有人,包括郑墨,都下意识地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来人并未穿象征品级的华丽官袍,只着一身便于行路的深青色常服,但那份久居中枢、惯于裁决生死的威仪,却如同实质般随着他的步入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他面容清癯,眼角有深刻的皱纹,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之处,连燃烧的火把都似乎黯淡了几分。正是御史大夫属官,以刚正严明、铁面无私著称的御史中丞,屠睢。

    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冷肃的属吏,手按腰间剑柄,目光如电。

    屠睢径直走到主位,并未落座,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郑墨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寂:“骊山丞郑墨?”

    “下吏在。”郑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本官奉诏巡查骊山诸事,闻此地新发刑徒坠亡之案,”屠睢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郑墨的皮囊,直刺内里,“卷宗何在?验尸录何在?速速呈上。”

    堂下跪伏的工师和狱吏们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空气绷紧到了极致,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郑墨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直起身,皂袍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屠睢那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目光下,在满堂死寂的压抑中,他抬起眼,脸上没有任何惶恐或迟疑,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去取案几上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写着“意外坠亡,证据确凿”的结案卷宗。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屠睢微微眯起的锐利眼神中,郑墨的手,伸向了自己怀中。他掏出的,赫然是那片昨夜在油灯下,他亲手一笔一划刻下的、记录着丙廿七真正死因的简牍!

    木简色泽深暗,还带着他怀中的一丝体温。他双手平举,将简牍稳稳地托过头顶,呈向堂上的屠睢。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敲碎了一屋的死寂:

    “回禀中丞,死者丙廿七,非意外坠亡。”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火把燃烧的声音都仿佛被冻结了。堂下跪伏的众人瞬间面无血色,身体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工师头领猛地抬起头,望向郑墨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仿佛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疯子。

    屠睢眼中锐光爆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他并未立刻去接那简牍,只是盯着郑墨,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将郑墨钉穿:“哦?非意外?你,有何凭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郑墨托着简牍的手臂纹丝不动,迎着那足以让常人崩溃的目光,朗声道:

    “其一,死者颈项后侧,有深陷皮肉之环状索痕,纹理交错,确系生前被绳索紧勒所致。此痕之深、之新,绝非死后搬运所能形成,更非坠落伤所能掩盖!”

    “其二,死者十指指甲缝内,经细查,嵌有极细微之金屑!此物何来?营中刑徒,岂有接触金器之可能?”

    “其三,”郑墨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堂下那些面无人色的工师狱吏,最终回到屠睢脸上,“死者左臂弯处,有蒙氏私兵烙印!一个本该籍籍无名之刑徒,何以身负此等印记?此案疑窦重重,绝非意外二字可蔽之!下吏不敢渎职,更不敢欺瞒中丞、欺瞒大秦律法!故,据实以报!”

    “哐当!”一声脆响。堂下一位年老的狱吏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和压力,眼前一黑,直接瘫软在地,撞翻了旁边的陶制灯架。陶片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灯油泼洒一地,火苗瞬间窜起又迅速熄灭,留下一股焦糊味和更深的绝望。

    屠睢的脸色,在郑墨一句句清晰的陈述中,彻底沉了下来。他猛地一步踏前,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般汹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公堂。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住郑墨,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大胆郑墨!”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廷尉府已有明令定案,尔竟敢妄自推翻!私藏禁物(指金屑),窥探勋贵(指蒙氏烙印),构陷上官!尔……意欲何为?!”最后四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冰冷的杀意,狠狠砸向郑墨,“尔欲反乎?!”

    公堂之上,空气仿佛被屠睢这声雷霆之喝彻底抽干。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磨盘,沉甸甸地碾在每一个人心头。堂下跪伏的工师、狱吏们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已丧失殆尽,只恨不能将头埋进冰冷的土里。瘫倒在地的老狱吏身下,已然洇开一小滩带着骚气的湿痕。

    郑墨的身体,在屠睢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凌厉目光和滔天威势下,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皂袍下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骊山深处最坚硬的岩石。他托着那份沉重简牍的手臂依旧稳稳地举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屠睢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审视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他没有辩解“金屑何来”,也没有解释“烙印何故”,更没有提及那半块指向咸阳的玉珏和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郑墨空着的左手,伸向了自己腰间。

    那里悬着一个半旧的鞶囊(皮制小袋)。他解开系带,探手入内,取出的并非印绶,而是一卷用熟牛皮绳仔细捆扎、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的竹简。竹简的色泽深黄,透着一股岁月的沉厚。

    他解开皮绳,双手将竹简展开。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竹简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干燥的摩擦声。昏黄的火光下,那上面密密麻麻、工整如刀削斧凿般的秦篆小字显露出来,字字筋骨峥嵘,透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森严。

    郑墨的目光落在展开的竹简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石相击,一字一句,回荡在死寂的公堂之上:

    “《秦律·效律》有言:‘诸断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各展其辞,虽知其訑(yí,欺骗),勿庸辄诘。其辞已尽书而无解,乃以诘者诘之。’”

    他略一停顿,目光抬起,直视屠睢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继续朗声诵读:

    “《法律答问》更明:‘论狱【何谓】“不直”?可(何)谓“纵囚”?罪当重而端轻之,当轻而端重之,是谓“不直”。当论而端弗论,及易其狱,端令不致,论出之,是谓“纵囚”。’”

    诵完律文,郑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妄的凛然:

    “大秦以法立国,以律治民!吏者,法之绳墨也!今案有疑,身有痕,物有证!若因上官一纸令谕,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掩其迹,灭其证,此非断狱,此乃纵囚!此乃不直!此乃——”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目光如炬,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告:

    “——与奸同罪!”

    “吏不查奸,与奸同罪!”

    最后八字,如同八记重锤,狠狠砸在公堂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卷展开的、承载着大秦基石律法的竹简,在郑墨手中,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地散发着千钧之重。

    屠睢脸上的滔天怒意,在郑墨一字一句诵读律文时,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他死死盯着郑墨手中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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