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化身玻璃杯 (第3/3页)
它的车轮转了转,“你说,这些念想会被城里的风吹散吗?”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想起麦秸堆里的星星,想起座钟停摆前的最后一声鸣响。“不会的,” 我在心里回答,“就像铁皮不会忘记自己曾是易拉罐,玻璃不会忘记自己曾映过麦浪。”
女孩的新住处是间老胡同里的平房,隔壁住着位修钢笔的老人。他每天坐在门口,面前摆着排钢笔,笔尖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排等待起飞的鸟。有次女孩把王大爷的半截钢笔拿去修,老人对着笔尖看了很久,说:“这是 1980 年的英雄牌,当年我给我闺女买过同款。”
修笔老人的窗台摆着只铜手炉,里面总煨着块烙铁。他说手炉是老伴留下的,冬天焐手,夏天就当镇纸。“你看这手炉的包浆,” 老人用布擦着铜面,“就像人脸上的皱纹,每道都藏着日子。”
铜手炉很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关于乡村的。我跟它讲麦秸堆里的星星,讲座钟的钟摆舞,讲小石头用糖纸给我做垫子。“我年轻时去过乡下,” 手炉的铜面反射着阳光,“那时候的麦秸堆里,藏着好多娃的梦。”
立春那天,女孩收到个包裹,是小石头寄来的。里面是只用玉米秸编的小篮子,篮子里垫着麦秸,放着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石头说这是河边最圆的石头,像透透杯口的弧度,” 女孩把鹅卵石放进我怀里,“他还说,今年的玉米卖了好价钱,够他去城里读中学了。”
修笔老人突然哭了,他从抽屉里拿出支修好的钢笔,笔杆上刻着个 “兰” 字。“这是我闺女的名字,” 他把钢笔递给女孩,“她当年也想考美术学院,可惜……”
钢笔尖滴下滴墨水,落在我的金色纹路上,像给河流添了朵墨荷。
铜手炉在那天夜里变得很烫。我看见无数光斑从它体内飞出来,在月光下拼成幅画:穿蓝布衫的姑娘,在麦秸堆旁画画,手里攥着支英雄牌钢笔。“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手炉的声音很轻,“有人记得她,就像有人记得那些麦秸堆里的星。”
它渐渐变得冰凉,最后成了块普通的铜疙瘩。女孩把它擦干净,放在修笔老人的窗台上,旁边摆着那支刻着 “兰” 字的钢笔。我望着它们,突然觉得所谓永恒,或许就是把别人的故事,轻轻捧在怀里,让时光也带不走温度。
小石头来城里读中学那天,背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他的画具和那只玉米秸篮子。他见到我时,眼睛亮得像乡下的星星:“透透!我就知道你在等我。”
女孩的画室里,现在多了个画架,是小石头用捡来的木板拼的。他总在放学后过来,对着我画素描,画我杯口的豁口,画金色的纹路,画里面的鹅卵石。“老师说透透的伤痕里,藏着好多故事,” 他用笔尖戳戳我的杯壁,“就像树的年轮,一圈一圈,都是时光的印。”
夏天的暴雨来得急,画室的屋顶漏了雨。女孩把我放在书架最高层,自己去搬盆接水。突然阵风吹来,书架上的画册掉下来,砸中了我 —— 我从高处摔下来,这次碎得很彻底,金色的纹路断成了好多截。
小石头蹲在地上捡碎片时,眼泪掉在碎片上,和当年他爸爸的眼泪很像。“透透不会疼的,” 他把碎片放进玉米秸篮子,“我会像修座钟的王大爷那样,把透透修好,还要给碎片编个麦秸外套。”
修笔老人拄着拐杖来帮忙,他带来瓶特制的胶水,说是用鱼鳔熬的,粘玻璃最牢。“碎了怕啥,” 老人用镊子夹着碎片,“你看这金色的纹路,碎了之后像不像一张网?能网住更多时光呢。”
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是当年琉璃盏化作的金粉。她把金粉撒在碎片的裂缝上,胶水干了之后,裂缝处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比原来的金色纹路还要亮。
“透透现在像装了星星的杯子,” 小石头把拼好的我捧在手里,“以后夜里走路,就不用怕黑了。”
小石头考上美院那年,女孩成了美术老师,就像当年教她的那位老师。她把我送给小石头,说:“透透该跟着你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了。”
大学的画室里,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缺了口的陶瓷调色盘,画满涂鸦的素描本,还有只总在夜里发光的荧光笔。它们听我讲乡村的麦秸堆,讲座钟的钟摆,讲修笔老人的钢笔,都说我是只装满故事的杯子。
有次画展,小石头把我放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着他的画:《时光的容器》。画里有麦秸堆、旧座钟、铜手炉,还有无数碎片拼成的玻璃杯,杯口的豁口处,飞着只用玉米秸编的小鸟。
开幕式那天,来了很多人。白发苍苍的美术老师,背着帆布包的小石头爸爸,拄着拐杖的修笔老人,还有守校的王大爷 —— 他手里捧着只新座钟,钟面上画着我和麦秸堆。
“你看,” 小石头对着我说,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又带着笑,“透透的河流,终于汇入大海了。”
我望着展厅里的光,透过身上的裂缝和星光,看见所有与我相遇过的生命:穿校服的女生在画光,留守儿童在麦秸堆里藏梦,修笔老人在钢笔尖刻下思念,还有那只化作星子的琉璃盏。
或许器物的使命,从来都不是永不破碎。而是在每次破碎后,被不同的手拾起,被不同的心珍惜,让那些散落的时光碎片,在新的生命里,重新拼凑出温暖的形状。
就像我杯里的鹅卵石,永远记得河流的拥抱;就像我身上的星光,永远记得麦秸堆里的星。时光会老,器物会碎,但那些曾用心相待的瞬间,会像杯底的笑脸,永远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