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离乡 (第3/3页)
爷奶奶在他出生前便已离世,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的名词,自然谈不上有多少悲戚。下山途中,孩子的目光更多被山岚中的新奇景象吸引,小脑瓜里全是对即将启程的城中之行的斑斓幻想。
香火余烬散落在湿润的泥土里。徐安与徐刚兄弟二人对着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沉甸甸的响头,便无言地起身,引着云瀚顺来路下山。归途的草丛露水更重,湿透了孩子千层底的旧布鞋。
当霍秀梅倚靠在门框边那熟悉的身影逐渐映入眼帘时,徐云瀚突然挣脱开三叔搀扶的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他怀里紧捂着的油纸包发出急促的“簌簌”声——正是临行前悄悄藏起的那盏核桃酪。此刻,那被体温捂热的甜点,早已渗漏出粘稠琥珀色的糖渍,浸润了油纸,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霍秀梅竟少有的走出了门槛几步,目光紧紧锁住车上稚嫩的儿子:“瀚儿,到了城里,千万要听你三叔的话啊,莫要淘气,也别跟云儿妹妹吵闹。替娘给你三婶带好……”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努力让声音平稳,“照顾好自己,遇事多长个心眼……娘在家里,等着听你讲……城里的新鲜事儿……”最后几个字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微颤。
徐刚扶着妻子的手臂,眼睛望着车上的儿子,声音低沉却带着期许:“多的话爹就不絮叨了。照顾好身子骨,事事听你三叔安排。难得有这机会,不必急着回来,好好用眼睛看,用心去长见识!”他顿了顿,语气转缓,像在憧憬又像在自叹,“等你长大成人,能在家顶门立户照顾你娘了,爹……或许也有机会去那大城里头瞧上一眼呢。”
车上的云瀚应得响亮:“爹娘放心!我一定听三叔的话!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们在家也要保重身体!我……很快就回来看你们!”他小胸膛挺着,带着离别的兴奋与小小的担当。
“都说城里糖人捏得花哨……可别乱买太多,怕是花架子,不及王爷爷捏得经看呢!”霍秀梅紧走几步,将一个滚烫的烤红薯塞进儿子旧袄的怀里。粗糙的手指抚过衣角熟悉的补丁,动作极轻地顿了顿,生怕被孩子看见,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像被晨风揉碎了,“那些……冰凉拔牙的‘冰酪’……可别贪嘴尝鲜……闹了肚子可没人疼……”
徐刚忽然用手中的柴刀柄重重磕了磕结实的车辕,“嘭”的一声闷响,惊得拉车的辕马打了个不安的响鼻。“儿子!”他高声喊道,目光炯炯,“要是见着了那些讲古的说书先生!别忘了替你爷爷问问……”他声音猛地一黯,带着微不可察的沙哑,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手中烟锅里那点暗红的火星渐渐熄灭,如同他未完的话语最终消散在辘辘车轮碾过的薄霜里,“问问他们……听过……《徐三郎贩马记》不……”
马车终于动了轮轴。
徐云瀚大半个身子急切地探出车窗,发梢挂满了晨雾凝结的小小露珠:“娘!我记着呐!我还要给王爷爷带城里的漂亮酒坛子回来!”清亮的童音惊起了草垛上打着盹的麻雀。
他却瞥见灶房半开的窗棂后,一角磨损褪色的靛蓝衣料迅速闪过——那是霍秀梅,飞快地将缝着补丁的旧衣袖藏在了身后。
“大哥大嫂,安心在家便是!”徐安向着兄嫂抱拳,“到了城里,我必定用心照顾云瀚,把他养得又结实又精神,再完完整整地给嫂子你送回来!”他转向霍秀梅,目光恳切,“嫂子,你的身子骨是最要紧的!家里活计万万少操劳,让大哥去忙!等你缓过劲儿来,”他目光扫过兄嫂身后同样低矮的屋舍,加重了语气,“我定接你们阖家去城里!住宽敞明亮的屋子!这半辈子辛劳,也该让你们享享清福了!”
霍秀梅用力点着头,眼角泪光闪烁。
一旁的徐刚却故意板起脸,粗声道:“干活儿?还用你三娃子操心?本来就是老子全包圆!”他那古铜色的脸膛上掠过一丝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随即挥挥手,“享清福?再过个十年吧!等这小兔崽子长大成人,娶上媳妇、能扛起这个家再说!”他目光落到已渐行渐远的马车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行了!趁日头好,赶紧上路!别贪图路程赶夜路!听见没?……当心那山里的野狼群!”
徐安手腕一抖,长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怀中那块紧贴心口的玉佩,无端地灼热起来。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碾过深深辙痕——这,正是二十年前父亲贩运盐粮踏出的那条古老山路!而今,它载着的却是孩子银铃般的欢笑与无尽憧憬,奔向着迷雾弥漫的、未知的城廓晨曦。山风呼啸而来,卷起徐刚那句沉甸甸的“当心野狼”叮咛,将它们撕扯、拉长,最终融入身后连绵起伏的山林松涛的呜咽之中。
车行过村口那株虬枝盘错的老槐树时,原本叽叽喳喳的徐云瀚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攥着怀里那个尚有余温的红薯,小小的脑袋转向车窗外,怔怔望着树梢高处。
一只残破不堪的旧纸鸢——那是去年生辰,王爷爷亲手为他扎的苍鹰——如今只剩嶙峋的竹骨架子,在渐亮的晨风里倔强地挣扎、翻转。破损的彩纸哗啦作响,像一声声不甘的嘶鸣。
但就在这破败之中,它残存的鹰姿,迎着初升的、万丈金光的旭阳,在湿润的泥土路上,投下了一道孤傲而鲜明的斜长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