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声带与星河 (第3/3页)
是天生就这样沉默嘶哑。
原来……他并非一直生活在海角村的阴影里。
原来……他曾站在那样高的地方,高到足以让整个世界仰望!他是“征服柏林的东方之音”,是“小提琴之神”!
那个深渊……封面下方那行小字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从云端跌落,摔进海角村冰冷的灯塔里,摔得粉身碎骨,连声音都变成了如今这令人心碎的砂石摩擦声?
巨大的认知颠覆带来的冲击,让阿汐的胃部一阵剧烈翻搅,酸水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像抢夺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要抓住一个即将破碎的泡沫,猛地从旧书摊的角落里抽出了那本《时代旋律》!粗糙的封面边缘刮痛了她的手指,她却浑然不觉。她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杂志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刺眼的光芒,就能将那个光芒万丈的“楚星河”重新塞回属于过去的深渊。
她踉踉跄跄地逃离了那个旧书摊,逃离了医院门口喧嚣的人群。像一个慌不择路的逃犯,她冲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苔藓的墙壁,她才敢松开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勇气,再次翻开那本沉重的杂志。
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拂过封面“楚星河”那张俊朗如天神、却冰冷疏离的脸。冰凉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页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她翻到内页的专访,满目都是她看不懂的、关于古典音乐、关于技巧、关于辉煌成就的华丽辞藻。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她的目光,死死地粘在那一张张大幅的、彩色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楚星河,年轻、耀眼、完美得无可挑剔。他站在万众瞩目的金色舞台上,聚光灯下,微微闭着眼,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侧脸的线条如同上帝最完美的杰作,神情专注而沉醉,仿佛整个世界的呼吸都系于他指尖流淌的音符。另一张照片里,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礼服,站在一群金发碧眼、同样盛装的西方音乐家中间,手捧着一座造型别致、金光闪闪的奖杯(旁边的小字标注:莱比锡巴赫国际音乐大赛金奖),唇角微扬,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睥睨天下的傲然笑意。那笑容,自信、张扬,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与阿星哥嘴角偶尔牵起的、极淡极淡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的弧度,判若云泥!
还有一张照片,似乎是后台抓拍。他刚刚结束一场演出,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微微仰着头,喉结滚动,正接过助理递来的水杯。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碎发,几缕黏在光洁饱满的额角,非但没有丝毫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野性的魅力。灯光下,那截露出的脖颈,修长、光洁,没有一丝疤痕,充满了年轻的生命力和蓬勃的张力。
阿汐的目光,如同被灼烧般,死死地钉在这张照片上。她的指尖,带着巨大的颤抖和无法言喻的心痛,轻轻抚过照片上那截完美无瑕的脖颈。冰凉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照片上楚星河年轻飞扬的眉眼间。
她的阿星哥……也曾拥有这样光洁的脖颈,也曾拥有这样足以让世界屏息的清越嗓音!而不是……而不是现在这布满伤痕、每一次发声都如同砂纸摩擦般艰涩嘶哑的喉咙!
为什么?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深渊……究竟是什么?
巨大的痛苦和心疼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肮脏潮湿的地面上,蜷缩起身体,将那本印着“楚星河”辉煌过去的杂志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这条无人的小巷里,低低地回荡开来,充满了无助、心疼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巨大悲怆。
阿星好不容易止住了这串要命的喷嚏,放下捂着口鼻的手,额角还残留着因剧烈喷嚏而逼出的生理性泪水。他抬眼,就看到自家儿子笑得前仰后合、小身子一抖一抖、几乎要滚到地毯上去的狂喜模样。
额头上瞬间垂下三条无形的黑线。
他揉了揉还有些发痒的鼻子,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没心没肺、仿佛他刚才上演了年度最佳喜剧的小家伙,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和……纵宠,涌上心头。他伸出大手,轻轻戳了戳儿子笑得发颤的、圆鼓鼓的小肚皮,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被逗笑又强装严肃的别扭:
“臭小子……果然,儿子都是来讨债的!”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小景曦笑得更欢了,小胖手“啪”地一下拍在阿星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上,软乎乎的触感带着巨大的依恋和快乐。
阿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海角村的。
推开家门时,她怀里依旧紧紧地抱着那本沉重的《时代旋律》,像是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又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幻梦。脸上泪痕早已干涸,只留下紧绷的皮肤和微微红肿的眼眶。
客厅里温暖的光线倾泻出来,伴随着小景曦清脆得如同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淡了她一路上的冰冷和浑噩。
她站在玄关,目光穿过明亮的客厅。
阿星盘腿坐在地毯上,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温和。他面前,小景曦正笑得像个快乐的小疯子,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阿星的一根手指,整个圆滚滚的小身体都因为狂喜而前后摇晃着。阿星低着头,看着儿子,那张平日里冷硬如礁石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温柔笑意。那笑意,软化了他眉宇间所有的锋锐和沧桑,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耐心,抹去儿子下巴上亮晶晶的口水。动作熟练而自然,充满了属于父亲的、沉甸甸的爱意。
这一幕,像一把淬了蜜糖的刀子,狠狠地、精准地捅进了阿汐的心脏最深处!
甜蜜,是因为眼前这温暖得让人落泪的父子温情,是她亲手参与构筑的、最珍贵的港湾。
剧痛,则是因为那本紧紧贴在她胸口的杂志,那上面光芒万丈的“楚星河”,与眼前这个温柔地给儿子擦口水、被儿子打喷嚏逗笑的“林星”,形成了最惨烈、最令人心碎的对比!
她的阿星哥……他本该站在世界之巅,接受万众的仰望与欢呼,指尖流淌的是足以让灵魂震颤的天籁之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困在这海角一隅,被生活磨砺得粗糙沧桑,只能发出这令人心碎的嘶哑声音,唯一能逗笑的,只有他襁褓中的儿子!
巨大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愧疚感瞬间将她淹没!是她,是她和景曦,用这平凡的温情,用这小小的港湾,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却也用这温柔的绳索,将他牢牢地拴在了这泥泞的人间烟火里,拴在了这远离他本应翱翔的天空的地方!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呜咽声。
就在这时,阿星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抬起了头。深潭般的目光越过客厅,落在玄关处泪流满面的阿汐身上。他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清晰的错愕和担忧。
“阿汐?”他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下意识地想站起身。
“别过来!”阿汐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尖锐。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神却避开了阿星担忧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毯的纹路,仿佛那里有她全部的勇气来源。
客厅里,小景曦似乎被妈妈突然的尖声吓到了,笑声戛然而止,小嘴一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眼看就要哭出来。
阿星立刻顿住了起身的动作,大手轻轻拍抚着儿子的小背心,嘶哑的声音放得极柔:“景曦乖,妈妈没事……”安抚好儿子,他才再次看向阿汐,眉头紧锁,深潭般的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和探究,“……怎么了?”
阿汐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着。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阿星的目光。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却让她的眼神显得更加清亮、更加决绝!那里面,翻涌着心疼、愧疚、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她看到了他眼底的担忧,看到了他对景曦的温柔,也看到了他对自己那毫无保留的关切。这关切,像最温暖的火焰,灼烧着她,也给了她最后的力量。
她不要他永远被困在这嘶哑的声音里!
她不要他永远只能在这海角一隅,对着儿子打喷嚏才能露出一点笑容!
她不要他光芒万丈的过去,被永远尘封在冰冷的灯塔记忆里!
哪怕……哪怕治好嗓子,找回声音的他,会重新变回那个站在云端、睥睨天下的“楚星河”,会看不上她这个海边长大的、没多少见识的渔村姑娘……
哪怕……他会离开她,离开景曦,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她也认了!
她不能这么自私!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这份平凡的温暖,永远埋葬掉那个本应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灵魂!是她将他从冰冷的海水里拖上岸,给了他一方栖息的礁石。现在,该是她亲手剪断那根温柔的绳索,将他送回本该属于他的天空的时候了!
“阿星哥,”阿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砸在寂静的客厅里,“我们去……把嗓子治好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错愕的脸,扫过他颈侧的疤痕,最后落回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用尽毕生的力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不管……要花多少钱!不管……要多久!不管……治好以后会怎么样!我们去治!一定要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