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物自传:明泓璋 (第3/3页)
他已褪去锦袍玉冠,如今只着一身粗布短褐,面庞被风霜刻上了尘土的痕迹。
他的妻子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随他辗转于此,此刻正坐在院中青石上轻摇襁褓,低哼乡音,瀚瑜佝偻着腰,在薄田里侍弄菜苗。
那位曾与“天下第一剑神”公孙止平分秋色的剑道天才,如今竟过上了平常百姓的日子,我一时恍惚失神,剑气纵横的旧梦,与锄头刨地的钝响,在耳边错乱交叠。
他见我走来并无惊诧,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引我入那间低矮的茅屋。
一盏劣酒,几句浮于表面的寒暄,他没有问起令仪,我也没有提起。一种沉重而苦涩的心照不宣,像蛛网般结在昏黄的灯火里。
我能觉出陈年的怨恨依旧淤积在他眼底,我也知道,那怨恨中,也包括林令仪。
你问为何?
因他这个抛却了一切的天涯浪子,耗尽年华在这座城苦守一场空梦。
因他早已碎骨折剑,自缚于这方牢笼般的水土,而令仪终究未曾为他掀翻那棋盘。
因放弃了一切的明瀚瑜,没能等到那个放弃一切的林令仪。
最终,他向这无情的命理低下了头颅。
可他永不知晓,高墙内那道他以为不肯“放弃一切”的身影,不过是戴着更沉重的镣铐,在深渊里将自己一寸寸活埋。
那夜,我们以浊酒为伴,直灌得天地倒悬,醉眼模糊间,仿佛十年前的皓月清风犹在身旁,一切恩怨离殇,似乎都在这迷醉中消融。
就在我踉跄起身之际——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节,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刺过来,喉间滚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大哥,你知道令仪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问我,还是已有答案。
我甚至不知道是明瀚瑜在问我,还是我在问我自己。
回去后我几乎未作思量,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她,我自私的想让她彻底断掉那份念想。
可她依旧保持着端庄娴雅,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好似听到一个不相干的消息。
只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块玉佩。
没过多久,我的第二纸婚约,又如锁链般铐了下来。
这次要迎入明府的,是刚上任不久的苏州刺史刘禹桐的私生女柳芸芸。
明家断臂求生之后,在江南的枝叶已凋零大半,新补上来的各处官员,不过虚与委蛇,维持几分表面情分,连曾经同气连枝的寒江盟,如今也有了疏隙,漕运处处受阻,利银日渐干涸,曾经送去各处打点的金银绸缎,此刻竟被成箱地退了回来。
我很清楚,他们不是不想收,而是不敢收,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者他们,败絮其中的霉斑,正渐渐爬上明府这根巨椽。
父亲唯一的筹算,便落在了我身上,娶那个不被认入族谱,甚至不能姓刘的柳芸芸,若能诞下嫡子,便能与刺史府攀上一缕血脉亲缘。
大喜之日,刺史府门庭紧闭,无人前来道贺,在满堂宾客眼中,这不过是寻常商贾,纳了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而已。
我又何尝不明?如今的明家,如今的我,只配迎娶一个被生父弃如敝履的私生女。
不久柳芸芸便诞下了一个男丁,父亲大喜过望,立刻将少夫人诞子的消息敲锣打鼓传遍了江南道,流水宴席铺开,遍邀各路达官贵人,奢靡气派远胜当初迎娶令仪之时。
我自然明白这声势浩大的宴席下的心思——父亲要让刘禹桐知道此事。
可刺史府的大门,依旧紧闭,无人出席。
父亲对两位儿媳天差地别的态度,也使得府中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但那些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如同水滴落入寒潭,激不起半分涟漪,仿佛只是尘埃拂过一尊无悲无喜的玉像,她只专注于扮演好“明家长夫人”这个身份。
而柳芸芸对自己立足的根本也是洞若观火,她从不奢求我的半分情意,将全部热忱倾注于嫡长子——那个维系家族虚妄未来的婴孩。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当年踏入明府的新嫁娘。
仿佛只要踏过那道鲜红门坎的女子,都会执起冰冷的刀锋,将自己残存的爱恨嗔痴寸寸斩落,从此再无一丝波澜。
直到那个清冷的早晨,我猝然撞见令仪红肿的眼眶。
追问之下方知,她至亲的兄长林震南,死于那场惨绝人寰的少林浩劫,尸骨无存。
朝廷昭告天下:各派武林人士因觊觎少林七十二绝技,在寺中大打出手,引发滔天大火,致使千年古刹毁于一旦,寺僧与各路英雄尽数罹难,而黑莲教蛊惑人心的邪术、九黎遗部沾之即死的剧毒,被指为这场惨案的罪魁祸首。因尸骸皆染剧毒,只得就地焚毁,永封嵩山山门。
千年少林,佛门祖庭,竟就此化为一片焦土,从此世间再无晨钟暮鼓,梵音就此断绝。
震惊之余,我觉得那纸文书下处处透着疑云:各派掌门皆是江湖翘楚,武功均臻化境,如何能轻易被蛊惑中毒?一场大火,又怎能令这诸多顶尖高手无一幸免,尽数葬身火海?
迷雾重重,深不可测
然而这些事情与远在江南的明家关联甚微,我无暇去剥开迷雾,只是牵挂眼前这女子,这千钧重压之下,她千疮百孔的躯壳,能否撑住这灭顶之痛?
我强硬地拽着她,要她无论如何也必须回家祭拜。
她却固执得如同生了根!
那一刻,积压多年的压抑与不解,如同火山般在我胸中爆发!我第一次如此愤怒地嘶声质问她:“你究竟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难道连兄长的最后一面你都不愿见吗?”
她抬起泪眼,带着近乎残酷的冷静:“我若此时离开,朝廷耳目岂会不知?唯有我留在这里,才能让朝廷相信,林家与明家早已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林令仪什么都明白!
这冰冷的清醒,比撕心裂肺的哭嚎更让我心如刀搅!
我开始动摇,父亲那些所谓“明智”的牺牲,一层层剥开,里面翻涌的究竟是家族存续的琼浆,还是永不满足的血腥?
而后,小常先生在押货途中双手尽毁,一船人皆死于大火,当我知道此事后,我便知道肯定是父亲所为,萱芷与小常先生的情愫,府上人尽皆知,可父亲早就在斟酌萱芷应该嫁给哪个有权势的官家公子,绝不可能同意两人在一起,但小常先生的声望太大,他只能借助外力,让小常先生致残不致死,既能继续为明家所用,又能让他知难而退,所以父亲做了这个局,不惜以一船人的性命为代价。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凿开了我最后的自欺!
我终于看透,在父亲眼中,世间万物皆可割碎,无止境的利用与杀戮是他保证明家“不偏离正轨”的唯一法则,即使是亲生的骨肉,也可化为砝码,投入以家族之名进行的利益交换之中!父亲早已将明家这艘大船,死死拖拽进了由他一手打造的权力与欲望的血腥航道!
我要把它拉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