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此身舟下如箭矢 (第3/3页)
匹马闯荡这处战场遗址,到底是山主早有授意,还是你别有用心?”
温仔细的回答,好像只回答了钟倩一半的问题,“山主嘱咐我看护好他们,稳稳当当游历,简简单单玩耍,没有任何引导陈灵均磨砺道心的意思。”
钟倩微皱眉头。我相信山主是这般心思,那你温仔细意欲何为?
温仔细懒洋洋说道:“不要总觉得只有你与陈灵均是朋友。”
落魄山上有很多外界无从得知的小秘密,比如山上公认的围棋第一高手,是暖树。当然是大白鹅故意为之,老厨子郑大风几个,也认就是了。所以后山那边喜欢弈棋的曹荫,还有作为仙尉道长唯一的弟子林飞经,他们至今还对此信以为真。
又比如陈灵均每次跟朋友喝早酒,酒壮怂人胆嘛,便要为阿良和自家老爷打抱不平的同时,不忘添油加醋一句,“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原来是陆沉”……听得当时桌对面的荆老神仙眼皮子直打颤。
还有老厨子的那栋私人藏书楼,裴钱藏在床底的那几只箱子,白玄的一部英雄谱,以及小米粒曾经在青衫渡待客,目送一位道号纯阳的陌生道士远游,使得吕祖只好徒步离开。还有岑鸳机的崴脚,元来偷偷喜欢着岑鸳机,少年本以为自己将这件事藏得很深,其实整座落魄山早就都知道了,更有在那竹楼二楼,当师父的,当惯了甩手掌柜,难得良心发现,想要认真教拳一次,结果却被徒弟打了个措手不及……当然还有竹楼外、石桌附近的六块青砖。
钟倩眯眼提醒道:“那你就不要多事。搁在酒桌上,喝高了,我非要与你说几句真心话不可,比如你一个金丹境,没资格与一个走渎成功的元婴境谈什么道心不道心的。”
更难听的话,只要温仔细肯听,钟倩还真有现成的,又例如你钟倩不过是跟裴钱问拳一场,就差点道心崩溃,以至于必须来到落魄山,再次面对裴钱,一次次挨打,才能打破心魔,修缮一颗道心,重新提起一口心气。
温仔细假装没有察觉到钟倩的气息变化,自顾自说道:“武夫有武夫的江湖,山上有山上的修行。修道之人总归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我只是尊重景清道友的选择,不阻拦而已。要说我故意为之,吃饱了撑着没事做,有心将景清带到此地,钟倩,你过于高估我的胆量了。”
钟倩神色缓和几分,说道:“如果我提前跟陈灵均、小米粒泄露你的踪迹,陈灵均是不是就不用这么单枪匹马以身涉险了?”
温仔细洒然笑道:“必须啊,以景清道友的脾气,肯定会变成一个看热闹的看客,大摇大摆摔袖子,他是能不动脑子就绝不想半点事情的一贯作风……只是如此一来,这里便成了钟倩眼中的山上神仙温仔细,趾高气昂耀武扬威之地了。”
老一辈走江湖,像那宋雨烧,大髯豪侠徐远霞,他们好像总将“义字当头”奉为圭臬,放在心里。年轻一辈的江湖人,只将这四个字挂在嘴边。不知何时,江湖道义反而成了一种自讨苦吃的画蛇添足。
杂草丛生的道路上,等到高髻妇人为首的那拨修士飘落在地,与艳鬼们站在一起,愈发显得青衣童子势单力薄。
陈灵均环顾四周。
旧时太平岁月,此地景致,本是个一望便知必有道人居止的清净洞府,适宜潜灵修真。
昔年通往仙府的官道之上,踏春郊游的裘马翩翩,香车里边的莺声燕语,络绎不绝。
只是宝瓶洲接连两场大仗,打得道场破碎,污秽不堪,修缮起来只会耗费无数神仙钱不说,便是成了,挨着煞气浓郁的战场遗址,将来还怎么举办各类庆典,如何款待贵客?看鬼吗?
这就给那个申府君捡了漏,趁此机会,占据了山头,自立门户,重新开辟为洞府,它是阴灵之属的鬼王,在此反而如鱼得水,偶有过路的修士,看不惯申府君的做派,可结果不是在此折戟沉沙沦为鬼物,就是侥幸走脱,溜之大吉。
那高髻妇人盛妆艳服,光彩动人,体态丰腴,好似一幅肉屏风。
先前她一番言语试探,童子模样的野修,只是装聋作哑,她皱眉不已,转头教训起申府君豢养的艳鬼贱婢,“这种来历不明的货色,直接打杀了便是。”
陈灵均回过神,叹了口气,却也一眼轻松看穿这位妇人的根脚,定是狐族之属无疑,至于她的修炼路数是什么,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毕竟自家福地就拥有一座狐国,这些年打交道多了,自然懂得就多。
妇人身边跟着个戏台武公子装束的青年,头戴一顶蓝缎壮士帽,鬓边斜插着一朵颤巍巍的牡丹花。他脸色惨白,身材高瘦,一直抬手轻轻扶住高髻妇人的胳膊,“狐娘娘,不如就让小的出马,将其拿下,就当是再添一份贺礼。”
女鬼们乐见其成,脸上却是故作为难神色。让狐娘娘这行人来当一块试金石,青衣童子若是个只会装神弄鬼的庸手,该他命丧此地,若是个游戏红尘的强横之辈,府君那边也好早做对策。
怀抱琵琶的女鬼,一直在观察朝珠滩狐娘娘身边的那位绣鞋少女,亭亭玉立,颜色殊艳。一看便知是个尚未被梳栊的清倌雏儿。只是少女当下的处境可不太妙,手脚都戴着山上秘制的镣铐。
陈灵均看了眼她,她也怯生生看了眼青衣童子。
少女可能是出门之前没翻黄历,依仗着一个小门小派的谱牒身份,就敢独自历练,路过了朝珠滩,虽说确有凭恃,一场恶斗,让朝珠滩折损不少兵马,最后还是狐娘娘亲自出手,费了些手段才将其擒拿,打算送给申府君作暖房丫鬟的。
那戏妆青年“好心”提醒一句,“见着了朝珠滩狐娘娘,还不赶紧跪拜,行个磕头礼。”
“聒噪!与这小崽子废话作甚!”
一个矮小粗汉厉色道:“那崽子,耳朵聋了,咱们家娘娘问你话呢?!”
这厮容貌鲜明,一字赤黄眉,浑身粗肉,两条胳膊肌肉虬结,拎着一柄板斧。
本就个浑人。
他拎起板斧,“速速受死,休要耽误娘娘与申府君痛饮仙酿!”
陈灵均自顾自说道:“你们胆子真大。我也算胆子不小的,比起你们,差老远了。”
粗汉狞笑不已,“那就下辈子投个胆大的胎!”
陈灵均斜眼望向这个貌似粗疏的糙汉?
恐怕最精明最奸诈的,就是这家伙,因为眼睛里边有贼光。
妇人也觉无聊,没必要空耗光阴,白白在女鬼们这边丢了脸面,她就给簪花青年使了个眼色。
总算得了狐娘娘的许可,青年阴恻恻道:“小崽子不走运,咱们祠庙刚刚收拢了一拨伶俐,已经不缺的烧火扫地的童子。”
他单手负后,袖中持了匕首,一手抬起,就要去摸那青衣童子的脑袋。
陈灵均一挥袖子,“滚一边去。”
一股罡气激荡而起,瞬间掀掉了壮士帽,鬓边簪花也给打落了。
不料这阴鸷青年竟是个秃子。
青年愣在当场,蓦的尖叫出声。
原来是它是战场徘徊不去的秃鹫成精,专挑尸体下嘴。兴许是缺啥补啥的缘故,平时总是假扮洁癖,言行举止故作风雅。
那糙汉也不着急上前帮忙,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幸灾乐祸。
就在此时,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那青衣童子一把拽住高髻妇人的胳膊,骤然一扯,整副皮囊竟似绸衣一般被扯下来,妇人就此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只白面狐狸。
陈灵均伸手拽住那头老狐的脖颈,径直将其拖拽而走,他转头与那些大惊失色的艳鬼、修士说道:“我倒要领教领教,那什么申府君在此是何等威风八面,都别愣着了,带路的负责继续带路,我与这位狐娘娘边走边聊。”
与战场遗址接壤的那处朝珠滩地界,有个相貌清癯的老人,匆匆赶路,等到了这边,反倒是不着急了,低头抬手,掌观山河,寻见了青衣童子的踪迹,大略看过了境况,笑了笑,他视线扫过别处,在一处秽气冲天的所谓道场之内,见着一个身穿衮服的阴物,它端坐于仿造人间君主的大殿龙椅,俨然帝王。两班装模作样的文官武将,一众女官内侍执扇提宫灯。老人独自沿着山脊小路走到山顶,有个破败亭子,老人落座其中,看那山外景象,一条江河,水流轻疾,横流逆折,舟下如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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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国师府有两场议事,头一场在辰时初刻,参与议事者,有巡狩使裴懋,礼部尚书赵端瑾,陪都兵部侍郎刘洵美,洪州刺史袁正定,龙泉窑务督造官简丰,晏永丰等二十多人。
第二场在巳正二刻,有魏礼,韦谅,吴王城,洪凛等三十余人。
还在卯时,陈平安走到国师府门口,转头看了眼来时的幽静道路。
天地万物,各行其道,有灵众生,各得其所,各安其心。
大日冉冉初升于海上,就像一位道号“天地”的修道之士,从广袤无垠心湖跃出的一颗璀璨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