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三章 下南洋(四) (第1/3页)
越往南走,钱塘江口的喧嚣与龙牙门的血腥就越是恍如隔世。
当“伏波”级战船破浪号与几艘满载补给的货船脱离庞大船队,孤零零地转向正南时,赵吉站在破浪号的船艏,心中没有预想中的豪情万丈,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任何能找到的海图上,都是空的。
光是想象一下,就能感受到那种不知前方有没有路的绝望感--要远离熟悉的陆地,要去往那些无人去过的海域,方向的些许错误也许就能让人迷失在茫茫大海,再也没办法回来。
但这艘船依旧是起航了。
海风瞬间变得不同,不再是裹挟着南洋暖湿气息的信风,而是一种更加凛冽、带着深海寒意的气流,猛烈地撞击着船帆,发出呜呜的呼啸,天空不再是通透的蔚蓝,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海平线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吉,或者说赵平,紧紧抓着艏楼一根湿漉漉的缆桩,靛蓝的粗布短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已显出坚韧轮廓的身形,海风带着南洋特有的咸腥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陌生感,狠狠刮过他因用力而绷紧的脸颊,他回头望去,定海号庞大的身影正在视野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连同那支象征着力量与秩序的舰队,一同消失在北方的海平线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艘颠簸的船,和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深蓝。
“公子,”一个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李校尉,他约莫四十出头,皮肤黝黑发亮,脸上刻着几道被海风磨砺出的深刻皱纹,他既破浪号上的海军指挥官,也是这艘船上唯一知晓赵吉部分身份的人,“风浪太大,逆风强行南下,对船体损耗极大,您看...是否先找个避风处暂歇?或者...改变航向,随大队回航还来得及。”
赵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剧烈起伏的船舷,投向南方,那里只有翻滚的、铁灰色的巨浪,一层推着一层,涌向目力所不及的远方,没有陆地,没有岛屿,甚至连飞鸟都绝迹,只有海天相接处那条微微起伏、模糊不清的线,像一张巨口,吞噬着所有的希望,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顺着他的脊背悄然爬升。
真的存在那样一片大陆吗?还是叔父口中的美好愿景,不过是安慰他离开的虚幻泡影?自己是否在用这艘船和几百条性命,进行一场注定徒劳的自杀式豪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透过湿透的粗布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安定,他想起了北平宫城空旷的寝殿,想起了太极殿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起了民夫营踏实挥汗的日子,更想起了叔父讲述莽莽山林时眼中罕见的光彩,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而是追寻,追寻那片无人踏足的土地,为那个将他从囚笼中放出来的人,也为他自己,开辟一条全新的路。
“不,”赵吉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风浪的嘶吼和海水的冲刷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决绝,“李校尉,传令下去,落半帆,长桨就位!我们...往南!”
李校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但最终化为军人对命令的服从,他猛地转身,吼声在风中炸开:“落半帆!桨手就位!给我顶住!往南!破浪向南!”
“往南!破浪向南!”粗粝的号子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悲壮的意味,巨大的硬帆被艰难地收起一部分,几十支沉重的长桨从舷侧探出,插入汹涌的海水,水手们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虬结,随着号子声,身体几乎与甲板平行,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划动,破浪号庞大的身躯在逆风和人力桨的共同作用下,发出更加不堪重负的**,却依旧顽强地、一寸寸地,撕裂着南方的风墙,驶向那片深不可测的未知。
......
日升月落,周而复始,日子在枯燥的航行中一天天过去,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记录时间的仪器提醒着光阴的流逝,破浪号像一叶孤舟,在浩瀚无垠的南太平洋上挣扎前行。
最初的航线,尚能依据搜寻到的一份极其简略、标注着几个模糊岛屿的南洋海图,他们抵达了第一个标记点--一片被翠绿覆盖、白沙环绕的小小群岛,岛上椰林摇曳,有甘甜的淡水和丰富的海鸟蛋,短暂的休整和补给,让疲惫的船员们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赵吉甚至兴奋地在沙滩上奔跑,采集了一些从未见过的、形状奇特的贝壳和植物种子。
然而,希望很快变成了更大的失望,这岛屿太小了,资源有限,根本无法支撑长期据点,更重要的是,它并非那片传说中“数倍于中原”的广袤大陆。
它只是汪洋中的一粒微尘。
离开小岛,继续向南,海图上的标记到此为止,前方,是真正意义上的空白,李校尉和领航军官只能依靠星辰、罗盘、司南和观察洋流、飞鸟来艰难判断方向,误差,在日复一日的航行中被无情地放大。
一次猛烈的风暴过后,罗盘指针出现了诡异的偏移,连续数日的阴云遮蔽了星辰,当他们终于重新定位时,绝望地发现,船队已经严重偏离了预想的航线,不知身处何方,补给船“顺风”号在一次触礁中严重受损,虽经奋力抢修保住了船体,但速度大减,成了拖累,宝贵的淡水开始告急,严格配给也无法阻止水柜的水位线一天天下降,船舱里弥漫着汗臭、霉味和一种名为“坏血病”的阴云,牙龈肿胀出血,伤口难以愈合,虚弱和绝望开始在船员中蔓延。
赵吉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甲板上远眺的少年,他放下了“公子”的身份,钻进了闷热潮湿、气味难闻的底舱,跟着随船的大夫--一个胡子花白、经验丰富但此刻也束手无策的老头--学习辨认药草,用烈酒清洗化脓的伤口,笨拙但执着地为痛苦**的水手们更换绷带,他学会了看海图,虽然依旧生涩,但会整夜整夜地守在领航官身边,询问每一个细节,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线条和符号,他的皮肤被烈日和海风灼烤得黝黑粗糙,手掌磨出了硬茧,眼神却一天比一天沉静、锐利。
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傍晚,李校尉将赵吉拉到相对安静的艉楼,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公子,这样下去不行了,淡水最多支撑十天,病号占了近三成,士气...快崩了,我们...可能真的错了。”
赵吉看着李校尉布满血丝的双眼,又望向甲板上那些瘫坐着、眼神麻木的水手,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他感到怀中的玉佩滚烫。
“李校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没有错,错的是方向,但不是目标,陛下不会骗我们,那片大陆一定存在,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甲板:“传令,再减一成淡水配给,优先保障桨手和瞭望哨,把最后那点腌菜和豆子拿出来,分给病号,告诉所有人,再坚持十天!十天之内,若还看不到陆地...我赵平,第一个跳海谢罪!”
这不是空话--赵吉的眼神告诉李校尉,他是认真的,他可以为了寻找那片大陆,豁出命去,李校尉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所有青涩的少年,最终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末将...遵命!”
然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哗变发生在宣布再次削减配给的第二天深夜。
领头的是船上的军需官,一个身材肥胖、平时惯会克扣斤两、此刻因坏血病而脸颊浮肿的王胖子,长期的压抑、绝望和对赵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公子哥”的怨恨,在几个同样心怀不满的老兵油子煽动下爆发了。
“兄弟们!跟着这毛头小子往南送死吗?!”王胖子挥舞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声音激动得甚至有了些尖利,“淡水快没了!吃的也快没了!前面除了海就是海!狗屁的大陆!他是拿我们的命填他的富贵梦!咱们干脆抢了这船,回去在南洋当山大王算了!总好过死在这汪洋...唔!”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扑出,李校尉矮身避开王胖子胡乱劈砍的腰刀,一个凶狠的肘击狠狠砸在王胖子浮肿的肋下,王胖子惨叫一声,像一袋沉重的米粮般瘫软下去,黑暗里又出现一道身影,同样冲出来的赵吉顺势夺过腰刀,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像一个少年。
他手持腰刀,站在摇晃的甲板中央,浑身湿透,靛蓝的布衣紧贴着贲张的肌肉线条,篝火的光映着他年轻却冰冷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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