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总角同衾 (第3/3页)
的烟色车帘缝隙,凝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市井景象——一个挑着糖担、插满栩栩如生糖偶的小贩身影一闪而过。
蓦然间,身旁传来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细细啜泣声。他侧过头,只见云儿紧抱着一本封面已然撕裂的《列女传》,豆大的泪珠正一颗颗砸落在书页上。泪水迅速洇湿了纸面,将那画中端坐垂目的班昭画像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墨团。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抗拒的泪痕,嗓音含混地抽噎着:
“呜……那些之乎者也,咬文嚼字,简直比……比树汁糊在牙齿上还黏糊难熬!哥哥……你知不知道城隍庙后面那个花白胡子的张爷爷?他讲的……呜呜……精卫衔西山之木石填东海的‘故事’,那才叫真正好听的故事呢……”
徐云瀚心头一紧,胸口某处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他清楚地记得今晨临出门时,孙若云悄然塞入他怀中的那个油纸小包——此刻,几颗包裹着金色糖衣、散发甜蜜桂花香的硬糖正隔着薄薄的春衫,紧贴着他的肌肤,散发着一阵阵滚烫的温度。那温热,如同他胸腔里那颗因妹妹的哭泣而忽沉忽浮、无处安放的心,正随着车身颠簸而狂跳着。
马车辘辘而行,碾过湿滑的石板。前方忽然传来引路书童清亮的报唱声:
“过文——枢——坊——嘞!”
明德书院赭红色的朱漆大门,沐浴在晨光熹微之中,温润的漆面泛着柔和内敛的光芒。书院与徐府宅邸仅仅相隔了三条幽深巷陌,近在咫尺的距离。清早微凉的晨露浸润着青石铺就的甬道,石板缝隙间泛着湿润的深色光泽。徐云瀚紧紧牵着妹妹软嫩的小手,能清晰感受到那柔嫩掌心不断沁出的、细密而微凉的汗意,透露出小丫头内心深藏的不安。
雕琢着松鹤延年纹样的门廊之下,光线豁然开朗。一处精致玲珑的小庭院巧夺天工般嵌于书院建筑群之间,成为闹中取静的世外方寸。几块姿态嶙峋古朴的太湖石堆叠成趣味盎然的小假山,假山之畔,几株垂丝海棠正悄然凋谢,柔美的粉色花瓣如雨般纷纷飘落,沾着晨露,厚厚地铺满了青砖砌就的浅浅方池边沿,也落在树下那位老者执着蒲扇的手背上。
那老者须发如银,面容清矍。他安然独坐于树荫石凳之上,手摇蒲扇,神态安详。眼角眉梢堆积的慈祥笑纹,仿佛盛满了岁月的陈酿。可云儿却像看到了什么可怕之物,猛地拽了拽徐云瀚的衣角,努力踮起脚尖,努力靠近哥哥的耳边,温热微潮的小嘴贴着耳廓,吐气如兰般悄声告密:
“哥,快看!”她悄悄竖起一根嫩藕似的小指头,指向老者方向,鼻尖微微皱起几道生动的小褶子,“就是他……那个总爱摇头晃脑、张口闭口‘古人云’的陈老夫子……”她的小嘴不满地嘟起,带着一丝心有余悸,“上个月……背《论语》时卡了壳,这里……”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心,“还挨了他狠狠一下戒尺呢!手心现在想想还麻……”
徐云瀚垂眸,映入眼帘的是妹妹那张粉嘟嘟的小脸。那双杏眼中跳跃着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狡黠机灵的碎光。鼓起的脸颊因说话而微微颤动,红润饱满得像一只刚啃开了硬壳、正得意抱着松果仁的松鼠幼崽。少年心头一软,又带着几分无奈,修长的手指伸出,轻轻捏住那柔软温热、富有弹性的小小一团:
“哦?”他刻意板起脸,声音却掩不住一丝笑意,“那今早出门前,娘亲在耳房里仔仔细细叮嘱咱们的那些话,这么快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指尖传来的绵软温热触感,如同捏住了命脉,云儿脸上那股子灵动狡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那两只会说话的小鹿眼也飞快地低垂下去。浓密卷翘的长睫毛在精致的眼睑下投出一片小小的、如蝶翼般的扇形阴影。她的小脑袋耷拉着,声音细弱得快似风中蚊蚋:
“可他……他讲的课……真的……真的比娘亲点的安神香还要催人入眠嘛……”少女羞赧地玩着衣角上垂落的丝绦流苏,“上次……上次他讲什么‘克己复礼为仁’的大道理时……我不过是……不小心打了个小盹儿……就一小小会儿……”
恰在此时,窗外树梢间喧嚣聒噪的蝉鸣声,仿佛被谁陡然按下了消音键,骤然地、齐齐地低落了下去。夏末最后的一缕微风,裹挟着庭院深处金桂初绽的浓郁甜香,宛如调皮的精灵,从窗棂雕着岁寒三友图样的缝隙间灵活地钻入。讲室内瞬间盈满了那令人微醺的馥郁。
就在这风声、蝉鸣与花香交融的微妙时刻,门扉被一只苍劲而稳定的手轻轻推开。靛蓝色细布长衫,身形清癯挺直,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须髯,不怒自威的陈夫子手持一卷翻得边角磨损的《孟子》,步履沉稳而舒缓地踱入了讲堂。他的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地扫过堂下的莘莘学子。
确然……大家风范,渊渟岳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