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錦帆密泄誅逆黨(上) (第2/3页)
桌上,瓮声瓮气地喝道:“张信!钦差大人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表情?莫不是,被那疯王爷的威名,给吓破了胆不成?”
他身旁的张昺,更是用他那文人特有的、笑里藏刀的口吻,阴阳怪气地说道:“谢将军此言差矣。张同知素来谨慎,想必是在为我等思虑,如何能以最小的代价,办成陛下交代的这桩天大的差事。只是,张同知啊,”他话锋一转,那双总是带着和煦微笑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毒蛇般的冰冷,“这可是陛下的密旨,是天威,是国法。你我身为臣子,唯有遵从。若有半分的迟疑,或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那后果,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这番话,一半是敲打,一半是赤裸裸的威胁。张信的心猛地向无底的深渊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早已被绑上了这辆疯狂的战车,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他只能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干涩的字眼:“下官……下官,遵旨。”
会议很快便结束了。张昺与谢贵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开始商议着明日行动的具体细节,商议着将燕王拿下之后,该如何向上邀功请赏。钦差袁泰则是一脸肃穆地反复叮嘱着保密的重要性。没有人再多看那个失魂落魄的张信一眼。在他们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用来执行命令的工具人。
张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走出那间充满了阴谋与死亡气息的密室,又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自己那座冷清的府邸。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他平日里最喜欢待着的书房。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那惨白的、冰冷的月光,将那份密诏的抄件无力地摊开在桌案之上。那上面,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狰狞鬼魅,在他眼前疯狂地扭曲、咆哮。
“……立即逮捕燕王府所有官属……”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落下来,滴在那脆弱的宣纸之上,将那刺目的墨迹浸染得更加模糊,也更加触目惊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要被彻底冻结。
他陷入了此生最痛苦、也最煎熬的抉择之中。
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声音正在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一个声音宏大而又威严,那是他自幼饱读圣贤之书、早已烙印入骨髓的“忠君”之道。那声音在反复地向他嘶吼着:“张信!你乃大明之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那密诏是圣意,是天威,是维系这万里江山社稷的法度!你唯有遵从,方是臣子之道!若有半分的违逆,便是欺君罔上,便是万劫不复的叛逆,你不仅要身死,你整个家族,你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都将因你一人之过而被株连九族,彻底地从这世间抹去!”
而另一个声音却更为执着,也更为温暖。那是源自他内心最深处那份永远也无法被磨灭的“义”。那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回响着:“张信,你忘了么?你忘了数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是谁在你家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如天神般降临?是谁将你那早已冻僵的母亲从冰冷的雪地里亲手扶起?又是谁用他那件温暖的、带着王者气息的亲王大氅将你这个险些要被活活冻死的七岁孩童紧紧地包裹起来?”
一幕幕早已尘封的记忆如同一幅幅清晰的画卷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他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自己那座破败的、四面漏风的茅屋。他的母亲抱着早已哭得没了力气的他,跪在雪地里,向着那些前来查抄家产的如狼似虎的官差苦苦地哀求。他的父亲,那位平日里总是教他要“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清廉小官,只因不慎卷入了一桩他自己都毫不知情的钱粮亏空案,便被当时的布政使构陷下狱,判了死罪。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已坍塌。
就在他们全家即将要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彻底吞噬的那一刹那,一队铁骑踏着漫天的风雪,如同一道撕裂了黑夜的闪电,骤然出现在了他家的门前。为首一人,身披黑色亲王大氅,面容威严,不怒自威,正是当时奉旨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他没有半分亲王的架子,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他那早已冻得嘴唇发紫的母亲面前,亲自将她从那冰冷的雪地里搀扶了起来,又用自己那件温暖的、带着淡淡龙涎香气息的大氅,将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他紧紧地包裹了起来。那股温暖,是他在那个绝望的冬天里所感受到的唯一的温度。
他记得,朱棣当时看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怜悯,只有一种对这世道不公的冰冷的愤怒。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早已被他气势所震慑的官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是这北境唯一主宰的口吻冷冷地说道:“此案有疑。在没有查清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准动他家人一根汗毛。”
后来,他更是亲自出面,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彻查此案,最终将那真正的贪腐元凶揪了出来,为他的父亲洗刷了那不白之冤。事后,朱棣更是再次来到他家,将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双鱼图案的上等和田玉佩,亲自交到了他父亲的手中,语重心长地说道:“张大人,本王保你,非为你一人,乃为这北平城中尚存的一丝公道。记住,为官者,当为民,非为己。这天下,若是连公道都没有了,那便离亡国不远了。”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书房之内,重又只剩下那死一般的寂静。
张信颤抖着手,从自己那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怀中取出了那枚他贴身佩戴了十数年、早已被他的体温捂得温润无比的双鱼玉佩。他看着手中这枚象征着“公道”与“生机”的玉佩,又低头看了看桌案之上那张充满了死亡与构陷气息的冰冷的密诏。
他那双因激烈的挣扎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无比清晰的、无比决绝的光。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那张密诏的抄件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中。而后,他走到墙角那只平日里用来装点门面的、盛放着数尾名贵锦鲤的巨大鱼缸旁。他没有再犹豫,用一只小小的渔网,将那尾他早已喂养了数月、通体赤红如火、唯独头顶有一点墨色印记的锦鲤轻轻地捞了上来。他掰开鱼嘴,将一张早已写好了的、卷成了细小纸卷的字条塞入了特制的、遇水即化的鱼食之中,而后,再将那鱼食小心翼翼地喂入了那尾锦鲤的口中。
那字条之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八个浸透了他所有决心与恐惧的字:
“风雨将至,速备龙舟。”
他看着那尾锦鲤将鱼食吞入腹中,而后才将其重新放回了鱼缸。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可能。等待他的或许是荣华富贵,但更大的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做完这一切,便重新坐回了书案之后,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场即将要将整个天下都彻底点燃的风暴的降临。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一名燕王府的采买仆役便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张信的府上。他并没有直接求见张信,只是对门房的管家说,世子妃近来偶感不适,心情烦闷,听闻张同知府上新得了一批上等的苏州锦鲤,姿态优美,颜色喜人,特命他前来为世子妃挑选几尾,以解烦忧。
半个时辰之后,那名仆役便提着一个装满了清水与锦鲤的木桶,从张信的府上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数尾五彩斑斓的锦鲤之中,有一尾通体赤红如火、头顶带着一点独特墨色印记的锦鲤。
当那尾特殊的锦鲤被悄无声息地送入燕王府最深处那间终年被檀香与烛火所笼罩的朴素静室之中;当那张浸透了张信所有决心与恐惧的字条被姚广孝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从鱼腹之中取出,并缓缓地在那张古朴的书案之上展开之时。
那间伪装成“病房”的寝殿之内,那个躺在床榻之上本该是“气息奄奄,口不能言”的燕王朱棣猛地从那堆充满了药味与酸腐气息的厚重锦被之中坐了起来。
他那张本是“蜡黄”的脸上,所有的痴傻与颓唐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本是“浑浊”的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终将到来的绝对的平静。
他缓缓地走下床榻,来到铜镜之前,看着镜中那个被他自己亲手折辱了数月之久的狼狈的、疯癫的自己。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而后,才缓缓地对着一旁那个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手中正端着一盆清水的姚广孝,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先生,备水,更衣。”
“本王,该,上路了。”
静室之内,姚广孝看着那张字条,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王爷,”他对着空气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鱼,上钩了。”
“是时候,准备咱们的鸿门宴了。”
自那承载着帝国最高意志与冰冷杀机的锦帆铁盒,被钦差袁泰如同一尊不可触碰的神祇般供入北平都指挥使司衙门的那一刻起,一张无形的、由猜忌与贪婪交织而成的死亡巨网,便已然在这座雄城的上空,悄然张开。然而,这张网的猎手们,那些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金陵来客,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眼中那头本该是困于愁城、坐以待毙的北方猛虎,竟早已通过那条在清澈池水中悠然游弋的赤尾锦鲤,洞悉了他们所有的杀机与部署。收到那份仅有八个字、却字字都浸透着鲜血与决绝的密报之后,燕王府那扇沉重的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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