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錦帆密泄誅逆黨(上) (第1/3页)
建文元年的盛夏,对于坐镇帝国北疆的雄城北平而言,无疑是一场漫长而又酷烈的煎熬。天空中那轮毒辣的日头,如同一只巨大的、散发着无尽恶意的金色眼眸,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这片广袤的、由黄土与巨石构筑的土地,连那自蒙古高原之上呼啸而来的朔风,在穿过巍峨的城墙之后,似乎都已被这股滚烫的气浪彻底熔化,只剩下一种令人烦躁的、充满了尘土气息的干涩。往日里,正阳门大街之上那些来自关外与西域的商旅,带着满身的风霜与奇特的口音,与本地的贩夫走卒高声地讨价还价,骆驼颈上那清脆的铜铃声与酒肆之中传出的粗豪划拳声交织在一起,本是这座边城最动人也最富生机的风景,可如今,那些喧嚣早已在一种无形的、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人脊梁的威压之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风都已死去般的寂静。
这天下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金陵城里那位年轻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建文皇帝,和他那两位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儒家老师,终于要将那柄早已磨得锋利无比、闪烁着森然寒芒的“削藩”屠刀,架在所有藩王之中势力最强、战功最著、也最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的燕王朱棣的脖颈之上了。一张无形的、由猜忌与恐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以燕王府为中心,缓缓地、却又不容置疑地收紧。新任的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谢贵,便是这张大网最直接的织网人,也是金陵那位年轻帝王伸向北平的、最锋利的两只手爪。
然而,对于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而言,这份等待,同样是一种煎熬。文华殿内,那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数十支巨大牛油烛的照耀下,反射着冰冷而又威严的光。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此刻正焦躁地在那张铺着波斯地毯的金砖之上来回踱步,他那张因连日的操劳而略显苍白的清秀脸庞上,写满了与他仁厚性情截然相反的烦躁与决绝。连续数月,从北平传回的密报内容惊人地一致——他的四叔,那个曾经威震漠北的燕王朱棣,在接连听闻几位兄弟的噩耗之后,竟仿佛被彻底抽去了主心骨,大受打击,一病不起,终日将自己关在王府之内,盛夏时节竟还要围着火盆取暖,言行举止更是日渐疯癫,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这消息,对于朝中绝大多数的官员而言,无疑是一桩天大的喜讯,意味着那场悬在帝国头顶之上的最大内乱隐患,似乎将要以一种近乎于滑稽的方式,自行消解。
可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这两位建文帝最为倚重的肱股之臣,却从这份看似荒诞的“疯病”之中,嗅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令人不安的味道。他们深知燕王朱棣的为人,那是一头即便身陷绝境也绝不会轻易低头的北方猛虎,又岂会因这等打击便心神崩溃?这其中,必然有诈!
“陛下!”齐泰一身绯红色的崭新朝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他从队列中毅然出班,对着来回踱步的年轻帝王重重一揖,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理论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臣以为,燕王此举,十有八九,乃是效仿那前朝孙膑佯狂之计,其目的,无非是为了麻痹我等,以拖延时间,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我等绝不可为其所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周、代、岷三王已除,燕王羽翼已去其半,其势已孤,正是我等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其这心腹大患彻底根除的最好时机!若再迟疑,待其缓过神来,勾结关外蒙古残余,则北境危矣,社稷危矣!”
他身旁的黄子澄也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用一种更为急切的语气附和道:“齐大人所言极是!陛下,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燕王久镇北平,其麾下将士,多为百战精锐,对我朝廷之心,尚在两可之间。而我等新派之张昺、谢贵二位大人,虽忠心可嘉,然毕竟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若长此以往僵持下去,夜长梦多,只怕会生出我等无法预料之变数!为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以皇上您至高无上的天威,下一道密旨,令张、谢二人立刻动手,先将其王府属官一并拿下,断其爪牙,再以重兵合围王府,则燕王朱棣,便是插翅,也难飞出这北平城了!”
这两位帝师的话语,如同一对巨大的铁钳,从左右两侧,死死地夹住了建文帝那颗本就因忧虑与猜忌而摇摆不定的心。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两位他最信任的老师,看着他们眼中那充满了“为国分忧”的赤诚与急切,他那颗本就充满了理想主义与仁政幻想的年轻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是啊,皇祖父临终前曾反复叮嘱,四叔之心,深不可测,乃是朱家江山最大的隐患。如今,自己正是要以一种最为“文明”、最为“合法”的方式,去剪除这个毒瘤,以告慰皇祖父的在天之灵,以开启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四海升平的仁政盛世。这,又有何不对?
想到此处,他眼中最后一丝的犹豫,也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年轻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回那张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御案之旁,提起那支沉重的朱笔,在一卷早已铺开的明黄色空白圣旨之上,奋笔疾书。他的笔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落下的每一个字,却又充满了雷霆万钧的力量,仿佛要将他这数月以来所有的压抑与担忧,都尽数倾泻于这薄薄的纸张之上。
“传朕密旨!”他将写好的圣旨重重地往御案上一拍,对着殿下朗声说道,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命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即刻联合所有忠于朝廷之力量,以‘清查奸党,肃正朝纲’为名,立即逮捕燕王府所有官属!并以重兵合围燕王府,伺机擒拿燕王朱棣本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钦此!”
这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命令,在空旷的文华殿中回荡,让所有侍立在旁的内侍与官员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建文帝将那份尚带着墨香的密诏仔细地卷起,放入一个特制的、由上等锦帆包裹、内部镶嵌着玄铁的密诏盒中,而后,将目光投向了殿下,一位一直沉默不语、身形挺拔如松的官员。那人年约四旬,面容刚正,眼神清澈,正是都察院中以不畏权贵、敢于直言而著称的左佥都御史,袁泰。
“袁爱卿。”建文帝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属于君主的威严,“朕命你为钦差,星夜兼程,火速赶赴北平,亲将此密诏,交予张昺与谢贵二人。记住,此事关乎国本,机密至极,绝不可有半分的泄露与耽搁!你,可能做到?”
袁泰从队列中毅然出班,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铿锵如铁,掷地有声:“臣,便是粉身碎骨,也定不辱圣命!”
年轻的帝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那只承载着他所有决心与希望的锦帆铁盒,被袁泰恭敬地捧在手中,缓缓地退出大殿,消失在门外那无边的黑暗之中。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座盘踞在北方、让他寝食难安的巨大阴影,即将要在自己这一道英明的旨意之下,彻底地烟消云T散。他没有看到,就在他身后那片巨大的、象征着皇权的龙椅的阴影里,仿佛正有一个苍老的、带着无尽疲惫与猜忌的叹息声,在幽幽回响,那叹息仿佛在说:“痴儿……痴儿啊……你以为那是狼,只要拔光了牙,便能变成狗。却不知,那是一头真正的猛虎,你今日所递出的每一柄刀,最终,都会变成,刺向你自己的,利刃……”
数日之后,北平城,秋风萧瑟,那股来自塞外的寒意,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更早了一些。夜,深得如同泼墨,只有几颗惨白的星子,在无边的天穹之上,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后堂密室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将室内几人的影子,在墙壁之上,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钦差袁泰一身风尘,面带倦容,却依旧保持着御史独有的威严与肃穆。他端坐于上首,将那只从金陵带来的锦帆铁盒,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之上。而在他的下首,北平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谢贵,正襟危坐,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得意。他们知道,等待了数月之久,那张网,终于到了,可以收紧的时刻。而在他们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年约三旬,身材中等,面容普通,一身四品武官的官服穿得一丝不苟,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喝着茶,仿佛这间密室之内所即将要发生的、足以让整个北平天翻地覆的密谋,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便是北平都指挥使司中,主管日常兵马操练与城防器械的都指挥同知,张信。
“二位大人,张同知,”钦差袁泰那清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本官奉陛下之密旨,星夜兼程而来。圣意,想必二位大人,早已心知肚明。”他说着,缓缓地,打开了那只锦帆铁盒,取出了那卷由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尚带着金陵皇城气息的圣旨。他没有立刻宣读,而是将目光,缓缓地,从张昺与谢贵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张信身上。
“张同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有旨,此次行动,你需全力配合谢都指挥使,调动城中所有可战之兵,务必在明日天亮之前,将燕王府,围得如铁桶一般,连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你,可听明白了?”
张信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勤勉而又低调笑容的脸上,此刻,竟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他放在桌案之下的双手,更是早已在宽大的官袍袖中,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不住地颤抖。
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早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粗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他一掌重重地拍在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