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道 (第3/3页)
枝叶便染上淡淡的赭黄,落叶如蝶,翩然覆盖了青石小径,脚踩上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咯吱”声,一声声,一圈圈,仿佛时光老人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寂静中回响。祠堂外的景致随着四季更迭悄然变换着容颜,而祠堂内,姬炎在与老者日复一日的默默相伴中,也终于知晓了老者的名讳——孟荀。
原来,孟荀先生竟是夫子当年最为得意的弟子,天资卓绝,风采冠绝一时。他曾与夫子坐而论道,探究寰宇之奥妙,甚至可以与夫子一道踏天而去、追寻那至高无上大道法则的机缘。可他却为何独独留在了这方看似狭隘的祖师祠堂?这个疑问如同投入姬炎心湖的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但他见先生平日淡然超脱的模样,终是将疑问默默压在了心底,未敢轻易叨扰。
直至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孟荀先生于闲谈间,才仿佛提及一件寻常旧事般,轻描淡写地解开了谜底。他说,当年确可随师同行,迈向那未知的浩瀚。然而,就在临行前那一刻,他回首望向这满架盈屋的典籍,心中陡然彻悟:这世间最珍贵、最值得守护的,或许并非那遥不可及的缥缈天道,而是这些由先贤心血凝聚而成、能让后世子孙读懂过往、明辨是非、汲取智慧的珠玉文字。于是,他毅然放弃了登天之路,选择留在这祖师祠堂,守护这片书海。从此,他以青灯古卷为伴,与流逝的时光对话,将自己活成了祠堂里另一部沉默而厚重的典籍。
得知这平静过往下所隐藏的惊人抉择与深远胸怀后,姬炎再望向孟荀那清瘦而挺拔的背影时,心中的敬佩已化为难以言喻的震撼。他恍然明白,先生当初那句简单的“看书”,或许从来不是什么苛刻的考验,而是一份沉甸甸的馈赠。先生是想让他在此间慢下来的光阴里,亲手拂去尘埃,一字一句地读懂何谓“坚守”,从叶生叶落间体悟何谓“从容”,去发现那比一方绝世砚台更为重要的东西——那是内心的安定,是一种将伟大融入平凡的生命姿态。
自此,姬炎翻阅书页的动作愈发沉稳庄重,擦拭书架时的神情愈发虔诚专注,甚至连望向院落中翩然落下的秋叶时,目光里也褪去了最后的迷茫与焦躁,多了几分源自领悟的通透与平和。
闲暇时,孟荀总爱在祠堂西侧角落的石桌旁摆开棋局。每当夕阳余晖透过窗棂,为青砖地面铺上一层暖金色,他便含笑朝姬炎招手:“小子,且放下书卷,来陪老夫手谈一局。”那石桌历经岁月洗礼,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棋盘以青石精雕细琢而成,纵横十九道纹路间,隐约可见前朝文人残留的墨痕,仿佛每一处凹陷都藏着一段未尽的思索。孟荀将两个乌木棋盒轻置于案,盒身倾侧,黑白棋子便如碎玉珠玑,簌簌滚落,在棋盘上敲击出清越的“嗒嗒”声,在这幽静的祠堂里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棋局开,方才的闲适氛围便悄然凝滞。黑子如玄甲铁骑严阵以待,白子似素衣谋士暗藏机锋,方寸棋盘虽无烽烟,却俨然成了一处无声的沙场。起初的姬炎,总是未战先怯。他紧抿着唇,指尖捏着棋子反复摩挲,目光在经纬之间焦灼地游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每苦思良久方才落子,却常被孟荀随手一着便轻易化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马”被合围吞没,他眼中满是不甘与懊恼,喉结轻轻滚动,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默默将阵亡的棋子拾回盒中。那时节,他只觉得这棋盘深邃如海,而自己不过是一叶迷失方向的扁舟。
然而,时光在落子声中静静流淌。姬炎读过的那些典籍——其中的兵法谋略、天地至理,竟如春雨润物,悄然浸润了他的心田,也融入了他的棋路。他不再急于求成,眉头日渐舒展,眼神中也沉淀下几分沉稳与静气。偶有一日,他竟能故意卖个破绽,布下一局看似散乱的迷阵,待孟荀悠然踏入,再以一招出其不意的“尖冲”,如奇兵天降,瞬间扭转乾坤。
孟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抚着长须,眼底漾开欣慰的波纹,颔首笑道:“读书令人通达,弈棋使人缜密。你能于纹枰之上见天地,于落子之间观己心,这方是真正的进境。”
这日午后,暖阳斜照,透过雕花窗棂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黑白双子都镀上一层朦胧的暖色。孟荀落下一子后,并未如往常般凝视棋局,反而抬眼望向姬炎,目光沉静如水,语气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郑重:“你可知,人王殿的隐秘?”
姬炎闻言,执子的手微微一顿,那枚黑棋悬在半空,映着他骤然凝住的眸光。他心下一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四起,不由得屏息凝神,轻声应道:“还请先生明示。”
孟荀声音低沉,如古井微澜:“若要真正开启人王殿内的祖师祠堂,绝非易事。非但需要血脉纯净如深山清泉,不染尘垢,更需身怀赤子之心的人,以自身神魂为引,点燃供桌上那长明灯。”
“以神魂……点灯?”姬炎心头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声惊雷劈中,指间的棋子“嗒”的一声跌落在棋盘上,瞬间搅乱了一盘渐明的局势。他眉头倏然锁紧,拧成一个沉郁的结,心中翻涌如潮:先生所说的赤子之心,莫非是指心系苍生、仁德济世的胸怀?可若要以燃烧神魂为代价,这岂不是以毁灭成全守护,与夫子所传的“仁者爱人”之道相悖?他反复咀嚼着这番话,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重重压住,连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沉默良久,他终于拾起一丝勇气,声音轻而坚定地问道:“先生,夫子一生传扬礼法,教人宽厚仁爱,为何开启祠堂却需以神魂为祭?魂若燃尽,便是形神俱灭,永无归途……这与夫子所倡导的生生之仁,岂非背道而驰?”
孟荀并未立即回答。他缓缓合上双眼,指尖轻叩石桌边缘,发出低沉而规律的“笃笃”声响,仿佛在叩问流逝的岁月。祠堂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外古柏枝叶随风摇曳的簌簌轻响,如低语,如叹息。半晌,他方才睁眼,目光却已穿越时空,似见天地初分时的混沌,又见万物生灭之间的哀荣。他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说不尽的苍茫:“天地,如同一只巨大的洪炉,日月更迭,江河奔流,无不在汲取,也无不在给予。若有生无死,有增无减,这天地便会如满溢不流的死水,失去周转之机,又何以长存?”
他略作停顿,衣袖轻拂过棋盘上散落的棋子,继续道:“人与这世间的草木走兽并无二致,皆是天地运转所需的薪柴。春花开得绚烂,终要零落成泥;秋月皓洁当空,也终会隐入云霭。万物来去有时,生死有命,这不是终结,而是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如昼夜相继,如四时更迭,循环往复,无始无终。”言至此处,孟荀抬眼望向祠堂深处那幽暗的供桌,语气庄重而深沉:“这座祖师祠堂,又何尝不是一方微缩的天地?在此守经执礼,观生死,悟轮回,方能真正领会‘舍’与‘得’之间那道微妙的界限。有时,一种牺牲,看似是生命的终结,实则是为了让更多的生命,得以延续。”
姬炎凝神静听,孟荀的话语如深谷幽泉,一字一句流淌进他的心田。起初,他眉间紧锁的“川”字如同心中的沟壑,满载着挥之不去的疑云。然而,先生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仿佛阳光逐渐穿透浓雾,让他心头的坚冰开始悄然融化。那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之感,如同月华洒落暗夜,缓缓驱散了他脑海中的混沌。
他望向孟荀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刹那间,心中如电光石火般豁然开朗。他明白了,先生今日这番看似寻常的交谈,其深意远不止于解答书中疑惑,更是在为他揭示“大义”的真谛——世间许多抉择,表面看来或许冷酷决绝,但其背后,往往是为了守护更为广阔的天空与更重要的存在。这恰如棋局博弈,暂时的弃子,并非怯懦,而是为了赢得整片江山的气魄与智慧。
然而,明悟之后,一丝更为复杂的情绪悄然浮上心头。那是一种近乎敬畏的迟疑,仿佛站在万丈高楼之巅,俯瞰脚下浩瀚世界时的微微眩晕。
孟荀将姬炎这细微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从那瞬间的明亮到此刻的沉静,他看到了一个灵魂的成长。他随即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孩子,”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如同古松在风中低语,“若书中真有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你我今日,又何必在此苦苦追寻大道?”
这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在姬炎心间轰然回响!最后一丝迷雾被彻底荡涤,灵台一片澄澈光明。他缓缓地、郑重地将手中古籍合起,轻轻置于石桌一旁,仿佛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随后,他挺身,拂衣,对着孟荀深深一揖到底,腰背挺直如松,声音清朗而坚定,再无半分犹豫:“先生教诲,如雷贯耳,惊醒梦中之人!弟子终日埋首故纸,虽得学问之趣,却亦如井蛙观天,不见寰宇之浩渺。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弟子愿以此身入世,亲历风雨,遍览山河,于万丈红尘中,寻觅自己的道!”
孟荀闻言,脸上终于绽开一抹真正舒展的笑容,眼中满是嘉许与期待。他不再多言,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那物件以素锦包裹,层层揭开,露出一方古意盎然的砚台。砚身色泽沉黯,边缘云纹斑驳,表面却莹润如玉,隐隐透出一股历经千秋万载也难以磨灭的淡淡墨香,那香气之中,仿佛凝聚着夫子当年笔走龙蛇时的沉思与呐喊。
“此乃夫子遗砚,”孟荀双手托起,语气庄重,“今日,便交予你了。”
姬炎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极其恭敬地接过。当指尖触及那微凉而润泽的砚体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竟自掌心直贯心扉,仿佛有某种精神的传承在这一刻被无声地点燃。他紧紧握住这方古砚,不仅握住了一件实物,更接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期许,一段即将由他亲自续写的、波澜壮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