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道 (第2/3页)
佛在追溯一段湮没在时光长河里的传奇,“想当年,夫子于此伏案穷经,这四件凡物日夜浸润圣贤文思,吞吐山川灵气,历经千载,方得灵性,终成护佑一方的至宝。”
言至此处,他话音微顿,似在品味那遥远的余韵,语气中平添了几分沧桑与感慨。“笔、墨、纸三宝,早在数百年前,便被山脚下那三座书院恭请而去,如今皆是镇院之基,等闲难得一见。至于那最后一方砚台嘛——”
他话音戛然而止,如同指尖轻触一段尘封的记忆,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审慎:“如今,暂由老夫这朽骨,代为看守。”话锋至此,他倏然抬眼,目光如电,直刺姬炎,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锐利,仿佛能劈开一切虚妄,“不过,老夫先前有言在先,你有开口之权,然老夫……亦有抉择之意。”
语毕,他不再理会姬炎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希望之火,漠然转身,步履沉稳如山,走向那把浸润了岁月痕迹的古朴圈椅。他缓缓坐下,将膝头那卷书再次捧起,枯瘦的指尖翻动书页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慰婴孩,生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千年魂灵。书页掀动间,一缕清冷而陈旧的墨香悄然逸出,与祠堂内缭绕的香火气缠绕在一起,氤氲出奇异的气氛。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如铁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锁在泛黄的字里行间,长长的银白睫毛在苍老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已将身外的一切祈求和命运的交织,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此刻,唯有这书页间承载的亘古智慧,才是他愿意栖身的全部宇宙。
姬炎心尖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滞了跳动。方才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焦灼与不安,瞬间如决堤潮水般汹涌反扑,将他淹没。他眼中那点因希望而亮起、如星子般的光芒骤然熄灭,随即又被一种近乎慌乱的火焰所点燃;原本挺直的脊背像是陡然承上了千斤重担,不自觉地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而急促。先前因砚台消息而燃起的一缕微光,此刻竟摇曳欲灭,这瞬息间的命运起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连垂在身侧的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抢出一步,身形微晃,声音像是从齿缝和喉咙深处艰难挤出,裹挟着无法掩饰的急切与卑微的恳求,连尾音都带着颤:“先生!那……那小子要如何才能得到那方砚台?”他深深躬身,姿态放得极低,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渴望与决心都灌注在这一礼之中,“恳请先生明示!纵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只要先生指明道路,小子也绝不退缩,万死不辞!”
话音未落,他的胸膛因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着,眼底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炽热渴望,仿佛老者此刻即便指向悬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然而,老者却仿佛全然沉浸于字里行间的世界,对他这番焚心蚀骨的急切未显半分动容。那捏着泛黄书页的指尖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优雅的轻柔,只听“哗啦”一声轻响,宛如秋叶落地,一页承载着岁月与墨香的纸张被缓缓翻过,空气中弥漫的陈旧墨气似乎也随之浓郁了几分。他依旧眼帘低垂,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那些竖排的文字上,连头颅都未曾抬起一分。他的声音平淡得如同祖师祠堂内亘古不变的寂静,不起丝毫涟漪:“看书。”顿了顿,才补充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陪老夫在此地,安心看书。”
他枯瘦的指尖在书页某处轻轻点了点,像是在强调某个无关紧要的注脚,又像是在进行一个随意的标记:“或许,等到有一日,你将这里的书看明白了,看进去了,那方砚台,自然便可给你。”
这话语轻飘飘的,落入姬炎耳中,却无异于一块万钧巨石轰然砸进他翻腾的心湖,瞬间激起滔天巨浪。他原本紧绷如弦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脑海中一片嗡嗡作响——他曾设想过无数种艰难险阻、考验磨砺,却唯独不曾料到,老者提出的条件,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莫测的……“留下来看书”。
可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自己按下了。姬炎心下凛然:这位老者既能执掌人王殿,眼界、心性又岂是常人所能揣度?他一句轻飘飘的“看书”,背后恐怕远非字面之意那般简单。这看似随意的安排,或许正是一重更深沉的考验,看他有无静心之质,耐性之格,乃至悟性之基。
想通此节,先前那点因未知而生的慌乱,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心底反倒透进一丝光亮,生出几分清明与坚定——无论前路为何,只要有一线机缘能触碰到那方砚台,他就绝不能在此退缩。
他眼中原本因疑虑而稍显黯淡的光芒,重新凝聚起来,虽不似初时那般灼热外放,却更添了几分历经思虑后的沉静与坚韧。姬炎缓缓吸了一口气,将胸腔内翻腾的思绪尽数压下,身形挺直,再次郑重拱手,声音平稳而清晰:“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小子……明白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那鳞次栉比、高耸及顶的书架。架上典籍浩如烟海,每一册都似承载着一段沉寂的岁月,书脊上镌刻的文字仿佛都在无声地呼吸。他极为小心地取下一卷,指尖拂过封面时,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拭去那层积淀了时光的薄尘。随后,他走到祠堂角落那个略显陈旧的蒲团旁,敛衣正坐,将书卷轻轻摊放在膝头。
祠堂内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灯花细微的哔剥声。唯有他指尖捻动书页的声响,轻柔地、间歇地,在空旷的梁柱间低回缭绕。姬炎很快便沉浸下去,时而因读到妙处微微颔首,时而因遇难解之处凝神蹙眉,仿佛周身的一切,都已隔绝于书页之外。
老者依旧安坐于圈椅之中,目光似乎从未离开过自己手中的书卷。然而,那眼角的余光却似有若无地拂过角落里的年轻身影。见姬炎眉目专注,神思沉静,周身不见半分焦躁之气,老者眼底深处,一缕难以察觉的赞许悄然滑过。他未动声色,只是指尖翻过自己书页的动作,似乎比先前更放缓、更轻柔了些许,仿佛怕惊扰了那一隅正在悄然生长的悟性与定力。
在祖师祠堂那段静谧如诗的岁月里,姬炎宛如一粒被春风送入沃土的种子,在墨香与檀香交织的氤氲中,悄然舒展,默默生长。昔日那份对灵宝砚台的急切渴望,竟也被这日复一日的安稳时光,打磨得温润而沉静。
每当晨光初透,一线微光便如约而至,宛若天工执笔,以金为线,透过那扇雕着“松鹤延年”的古老窗棂,在青砖地上绘出一幅流动的、斑驳陆离的光影星图。姬炎总在这时醒来,却不急于起身,只是静静望着光柱中翩跹起舞的微尘,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和。他时常恍惚,不过数月之前,他的人生还被仇恨与奔波填满,何曾想过,竟能拥有如此从容的时光,可以静看晨曦一寸寸漫过泛黄的书页,让心灵在无声中得到滋养。
他每日必在书架间流连,那些高耸至梁的木架,犹如沉默的巨人,守护着千年积累的智慧。他的指尖抚过一本本书脊上凹陷或凸起的题字,仿佛能触到书写者留下的温度与心血,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挑选书卷时,他目光恳切,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寻找一本书,而是在万千智者中,恭请一位良师。当他终于小心地抽出一卷,动作轻缓得像是不愿惊扰一场好梦,随即,那书页翻动时特有的“沙沙”声,便和着愈发浓郁的墨香,将他温柔地包裹。他很快便沉入另一个世界,时而因先贤的一句洞见而眼眸一亮,时而为古籍中一段尘封的往事而心潮暗涌,浑然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若是读得倦了,眼乏了,姬炎便会暂且合上书卷,起身取一块干净的软布,在温水中细细浸透,再宁心静气地拧干。他擦拭书架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对待绝世的古琴或易碎的琉璃,指尖运转间,生怕惊扰了栖息于此的千年智慧。他的眼神专注而澄澈,随着抹布的移动细细巡睃,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的浮尘——在他心中,这些承载着先贤思想的书架与典籍,其价值远胜世间一切金玉珠宝贵。尘埃拂去,木纹显露出温润的光泽,仿佛沉睡的灵魂被唤醒,无声地吐纳着悠远的气息。
擦拭完毕,他会将那些暂时请下架来翻阅的书籍,一本又一本地重新归位。每一次安放,都郑重得如同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他与这些沉默的智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每一次触碰,都是一次静默的交流。
闲暇时分,姬炎常会提着一把竹扫帚,缓步踱至祠堂外的院落中。院内数株古柏,经年累月地静默伫立,枝干虬劲如龙,苍老的树皮上刻着岁月的纹路,仿佛每一道裂痕里都封存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当微风过处,便响起一阵绵密的“簌簌”声,似远古的低语,又似与天边流云的悠然唱和。
姬炎常静立于古柏之下,凝望满地落叶。那层层叠叠的枯黄针叶与斑驳秋叶,在他眼中汇成了一部无字的经卷。他心中会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触:这叶片由初生的嫩绿,到盛夏的苍翠,再至秋日的静美飘零,其荣枯的循环,何尝不暗合着人生的起落与圆缺?曾几何时,他心浮气躁,眼中只有遥远的前路与目标,却从未留意过身旁悄然变换的风景。而今,在这方静寂的院落里,他竟从一片翩然落下的叶子中,读懂了何谓“从容”。他不再觉得扫落叶是件琐事,而是轻轻挥动扫帚,将它们温和地聚拢在一处,动作舒缓而富有耐心,仿佛不是在清扫,而是在抚慰一个个完成了使命的灵魂,同时也将自己过往那些焦灼的思绪,一并轻轻梳理平整。
就这般,时光宛若溪涧清流,于指缝间悄然滑过。春深时分,院落里的迎春花绽出一片烂漫的金黄,暖风裹挟着恬淡的花香潜入祠堂,与萦绕梁柱的古老墨香交融,氤氲成一种独属于春日的、生机与沉静并存的气息。待到秋意渐浓,那几株古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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