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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湘西雨夜的傩戏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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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湘西雨夜的傩戏初遇 (第3/3页)

子,就得请我们去跳三天三夜傩戏,这叫‘还人愿’。还有‘还财愿’‘还寿愿’,最厉害的是‘还血愿’,那得杀头猪,用猪血涂傩面。”

    三天后,村里的石老爹请田班主去 “还寿愿”。石老爹七十岁生日前摔断了腿,请了西医看不好,就想着请傩班来驱驱 “丧门星”。林砚跟着傩班往石家走时,田班主突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往每个人额头上点了点。“这是雄黄酒,防小鬼近身。” 他说。

    石家的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戏台,台口挂着块红布,上面绣着 “傩神保佑” 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田班主和四个徒弟在后台化妆,林砚凑过去看,发现他们用的 “油彩” 其实是锅底灰、胭脂和桐油调的。“真正的傩戏不用那些花里胡哨的。” 田班主往脸上抹着锅底灰,“我们靠的是‘精气神’,是跟神灵借的力。”

    开场锣鼓响了三遍后,田班主戴着 “开山” 面具走上台。他手里挥舞着两把铁斧,围着戏台转了三圈,突然一声暴喝,铁斧 “哐当” 一声砸在戏台中央的石板上,火星四溅。台下的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石老爹的老伴甚至掏出块红布,捂着脸不敢看。

    “这是‘开山破路’,把挡路的小鬼赶走。” 旁边的徒弟小声给林砚解释,“等下还要‘搬土地’‘搬先锋’,最后田师父要‘杠仙’。”

    “杠仙是什么?”

    “就是神灵附到身上。” 徒弟的声音压低了,“去年在邻村跳傩戏,田师父杠上了傩公,光着脚在火炭上走了三圈,脚底板都没烧坏。”

    戏演到半夜时,田班主果然开始 “杠仙”。他扔掉铁斧,原地转了十几个圈,突然浑身抽搐起来,面具下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嘶吼。四个徒弟赶紧围上去,往他嘴里塞了块生猪肉。田班主嚼着生肉,突然指着石老爹的腿,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说:“三日之后,下地走路。”

    林砚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包括田班主嘶吼时的频率,包括村民们的惊呼和锣鼓的节奏。她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民俗不是迷信,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此刻看着田班主抽搐的身影,她突然懂了 —— 那些看似荒诞的仪式里,藏着的是湘西人对抗未知的勇气。

    田班主的傩戏里,有段唱腔让林砚着了迷。那调子忽高忽低,像沅水的浪,又像山涧的风,明明是男人唱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缠绵。“这叫‘傩堂调’,是跟山里的鸟学的。” 田班主解下面具,额头上全是汗,“老辈人说,最早的傩师不会唱,就听画眉叫,听杜鹃啼,慢慢编出了调子。”

    他说湘西的傩戏唱腔分 “高腔”“平腔”“低腔” 三种,高腔用来驱邪,平腔用来叙事,低腔最特别,是给死去的人唱的。“去年有户人家办丧事,请我们去唱‘安魂傩’,我用低腔唱了半夜,第二天棺材抬上山时,绳子都没断一下。” 田班主的语气里带着点自豪,“那低腔,能让死人走得安稳。”

    林砚跟着傩班走了四个村子,录下了二十多段不同的唱腔。她发现每个村子的傩调都不一样:靠近沅水的村子,调子带着水的柔;住在山顶的村子,调子裹着风的硬;而在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傩调里竟混着 “哭嫁歌” 的影子。

    “不奇怪。” 土家族傩师向大姐给林砚端来碗油茶,“我们土家人嫁女儿,要哭三天三夜,那些哭嫁歌,最早就是傩戏里的调子改的。” 向大姐是湘西少有的女傩师,她的傩戏里总有个 “送子娘娘” 的角色,唱腔又软又甜。

    她给林砚唱了段《送子歌》:“傩公傩母笑盈盈,送个娃娃到你家,白天吃奶晚上睡,长大是个壮后生……” 调子果然和哭嫁歌里的《十月怀胎》很像,只是少了几分悲戚,多了几分喜庆。

    “以前女人不能跳傩戏,说是‘身子不干净’。” 向大姐拨了拨火塘里的柴,火星子溅到她的蓝布围裙上,“我师父偏要教我,说傩神面前,男女都一样。” 她的师父是个云游的老傩师,三十年前在向大姐家借住,见她嗓子好,就把毕生的唱腔都教给了她。

    向大姐的傩班里有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叫阿雅,是她的徒弟。阿雅不爱学那些驱邪的高腔,却把低腔唱得格外好。“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走了,阿雅从小就怕黑,唱低腔能让她安心。” 向大姐看着阿雅练嗓子的背影,眼神里带着温柔,“傩戏不只是驱邪,也是给人做伴的。”

    林砚把录下的唱腔都存在电脑里,用软件分析它们的声波图谱。她发现无论是傩堂调还是哭嫁歌,在高频段都有个相似的波峰,就像湘西人说话时特有的尾音。导师在电话里听完录音,沉默了很久才说:“这是文化的基因,比 DNA 还准。”

    那天晚上,林砚躺在向大姐家的吊脚楼里,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傩调,突然觉得那些唱腔不是唱给神灵听的,而是唱给这片土地听的 —— 唱山的高,唱水的深,唱人的苦与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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