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2 (第3/3页)
:“知道他的用意,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交流的。”
用意需要揣测,期限却不可避免。
他的这位朋友到了晚年百病缠身,然而不把新法完全废除,他死不瞑目。他将身体托付给大夫,家事托付给儿子,国事托付给吕公著。他的建议都被朝廷采纳。于是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必再顺着大夫的意思了。大夫让他注意身体的时候,司马光不屑一顾,哼道:“人的生死都是命运,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邵伯温听了,不怒反笑道:“真是个怪老头。”
这个想法也和他自己出奇地一致。
有一天晚上,邵伯温冷汗涔涔地惊醒,毫不犹豫地起身,骑最快的马赶往司马光住处,敲门敲得震天响。
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一开门,他正要往里走,忽然间寒毛直竖,浑身冰冷,仿佛一张没有温度的薄膜裹到他的整个身体上,像是一个虚幻的拥抱,他原地呆愣住,停顿了一秒,转头望向门外,夜黑如墨,一颗流星划过。
于是司马康看见邵伯温朝门外深深鞠了一躬,长叹道:“我来迟了。”
元祐元年,司马光逝世,终年六十八岁。听闻消息,太皇太后亲自携年幼的哲宗皇帝前往吊唁,追赠为太师、温国公,溢号“文正”,赐碑“忠清粹德”。整个汴京似乎也陷入一种沉痛悲哀之中,百姓纷纷停工前往吊唁,他家乡的父老乡亲更是备办祭祖,在家挂满他的画像。举国上下悲恸欲绝,似乎随着他的逝去,一个温柔的时代就此结束了。
虽然父亲终身未侍,然而邵伯温不能重蹈覆辙,否则很可能面临家业颓败的命运。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读书做官,一步一步往上攀登。司马光在世的时候,曾经曾经想推荐邵伯温,只是未果而薨,但邵伯温并不很遗憾。很快,因受到其他官员的推荐,邵伯温被特授大名府助教,调任潞州长子县县尉。
该来的避不开,只是延缓时日罢了。能改变的从来就不是大方向,不可改变的是命运。这个道理他在五岁时候就懂。他极力避免,一直躲避了小半辈子。
八年后,他收到了宰相的起用。阿碧为此非常激动,自家少爷终于熬出了头,被人赏识了。少爷哪都好,只是时运不济,不然这个时候早已做了大官。
然而这样一个提议,却被邵伯温一口回绝,还先跑去吏部听候差遣,放了宰相大人一个大鸽子,待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去见了宰相大人。
尽管把阿碧气得要死,然而宰相大人似乎对邵伯温不抛弃不放弃,依旧将他举荐给了朝廷。阿碧感激涕零,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隔空向宰相磕头。
邵伯温经过她身边,冷冷道:“不必这么趋炎附势吧,阿碧姐姐。我已经决定了,要在郡县做官,监永兴军铸铁监。”
听说宰相大人为此非常不高兴。
邵伯温的行为简直在挑战宰相大人的耐性。他在咸平拜见了范祖禹,在颍昌拜访了范纯仁。阿碧怕得要死,拉了他说:“谁敢去拜访这些元祐党人,你真是不要命啦,少爷!”
邵伯温微笑道:“阿碧姐姐,生死有命,该死的人,即使不去拜访也未必不会死呢。”
邵伯温熬到了监永兴军铸铁监的期满,却依旧没熬到宰相的下任。他的逃离依旧在继续,宰相大人三番五次地请他去京师做官,他却选外任当了环庆路帅府幕僚。等到他出行的那一天,宰相大人亲自来送他。
邵伯温正要上马车,忽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宰相大人到——”
他赶紧上车,半个身子探进去,让车夫快些开车,可是车夫不敢,因为宰相大人在后面喊了一句:“且慢,我这老身子骨,可跑不动路呀——”
邵伯温只得退回来,转身,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宰相大人。
他是个老人了,脖颈上有深刻的皱纹,腮帮上是斑驳的褐色圆印,这斑纹从脸的两侧往下蔓延,湮没在覆盖脖子的朝服里。他年轻时候有一头乌黑秀发,此时已然如秋天严霜覆盖,如严冬白雪遍地,像是脸上皱纹皱进了脑后,是三千的烦恼丝。
然而他一抬眼,眼中依旧是刀光剑影,鲜血淋漓。
邵伯温跪下道:“章大人远道而来,小的有失远迎。”
章惇笑道:“伯温,你究竟在害怕我什么?
邵伯温笑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章惇挑眉道:“你不肯告诉我,你的父亲,我的老师邵雍也不肯告诉我。我每次想找你,你只是躲。今天看你要走了,我实在好奇,就亲自来问一问。伯温,你有什么说什么,如果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接受批评,听取你的建议,我一定会——全力配合。”
邵伯温听闻此言,哑然失笑:连基本的相处都不存在,怎么可能会有做错事的可能。他没有理由,只是害怕他这个人而已。
只是不知他是出于人情补偿,还是有所图谋了。
于是,邵伯温道:“章大人,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与厚爱,只是伯温志在远方,是出于个人喜好的考虑。因此,您多虑了,没有这种事。”
“是吗?”章惇温言道,“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了。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比汴京更好?你是汴京土生土长的,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待,非要往外面跑,好好的一个人才就这样流失了,岂不可惜?”
邵伯温毕恭毕敬地回绝他:“好男儿志在四方,汴京是个好地方,我却想将汴京的好带到更远处,做一个好官,让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朝廷在挑选人的方面,从未出过差错。”
章惇道:“可是伯温,你的才华不应该浪费在荒芜之地,不是吗?敦厚务实的人,随便一挑就有百十个,派一个出去,当地百姓也会认为好。而如果是要改变什么,没个十年八年根本下不来,你应该也有所体会。你不该默默无闻。你的父亲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的儿子会有多么优秀。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在朝廷。我是诚心与你共事。你也并不是像你父亲一样,不愿当官,是不是?我听说,你第一天上任的时候,担心不能完成任务,前一天晚上挑灯通宵研究,就怕出差错。我都知道的,你是有热情的。所以伯温,留下吧。”
“章大人——”邵伯温强忍住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道,“您的好意,伯温心领了。但是,我意已绝。”
邵伯温感到恶心。或许宰相大人并没有说什么越界的话,可是他听来就是浑身不适。也许是他预感的原因。每一次看一个人,邵伯温都能看见他最近所要面对的转折,并且随着他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都会有轻微的改变;可是每每看到宰相大人,他只能看见血腥和恐怖,似乎他的思想是始终坚定不移的,甚至是没有人可以打败的。
至于这个选择的结果,却是混沌一片的,看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