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青山闻诏隐龙藏 (第1/3页)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金陵皇城。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一块浸透了无尽悲伤的巨大幕布,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那一片片金碧辉煌的琉璃顶之上,将那本该是煌煌天威、光耀四海的帝国心脏,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的阴翳之中。风停了,往日里穿过高大宫墙与幽深甬道时那呜咽的、仿佛是无数冤魂在低泣的风声,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比喧嚣更可怕的、凝固的死寂,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这片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空间里,放缓了流逝的脚步。
乾清宫的寝殿之内,这种死寂,被一种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汤药味,渲染得愈发沉重。那味道,混合了长白山老参的醇厚、川中附子的辛烈、以及数种从西洋进贡而来的、用以延续生命的珍稀香料的奇异气息,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另一种,从那张巨大的、雕刻着九龙出海图案的紫檀木龙榻之上,丝丝缕縷散发出来的,属于生命本身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腐朽的,枯败的味道。
殿内,所有的窗户都用厚重的明黄色锦幔死死地遮蔽着,密不透风,不让一丝一毫的外界天光透入。数十根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金制的烛台之上静静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将殿角那些巨大的盘龙金漆宝柱,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影子。空气浑浊而又滚烫,吸入肺中,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灼伤,令人胸口发闷,头脑昏沉。
大明王朝的开国之君,那个曾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整个天下都紧紧握于掌中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榻之上。他快要死了。
岁月的风霜,早已毫不留情地在他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那沟壑,比他亲手缔造的这片江山版图上的任何一条河流,都更为曲折,也更为深邃。他那头曾经如雄狮般浓密的头发,此刻已变得花白而稀疏,被一方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明黄色头巾松松地束着。他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能轻易看穿人心底最深处所有肮脏与龌龊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一层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与疲惫,仿佛两口即将干涸的、积满了岁月泥沙的古井,再也映不出这万里江山的模样。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明黄色寝衣,那件绣着日月星辰、山川河岳的十二章衮龙袍,早已被褪下,静静地叠放在一旁,仿佛一件与他再无干系的、冰冷的戏服,沉默地等待着它的下一位主人。然而,即便他已衰弱至此,那份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仪,却已深入骨髓,即便只是一个轻微的、艰难的呼吸,依旧能让这整座巨大的寝殿之内,所有侍立在阴影中的太监与宫女,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已经屏退了所有人,包括那些早已束手无策、只能用最名贵的药材来拖延时间的太医院御医,包括那些跪在殿外哭得肝肠寸断的后宫嫔妃,甚至包括那些早已成年封王、却依旧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儿子们。此刻,他那巨大的、空旷得如同陵寝的寝殿之内,只剩下了一个人。
皇太孙,朱允炆。
这个年仅二十一岁、即将要承继这片庞大江山的青年,正恭敬而又悲伤地跪在龙榻之前,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祖父那只早已失去了所有温度的、干枯得如同鹰爪般的手。他穿着一身最素净的白色孝服,那张因继承了母亲懿文太子妃常氏的血统而显得过分清秀儒雅的脸上,挂满了泪痕。他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抽动着,那双因为饱读儒家经典而显得格外清澈的、充满了仁厚与理想主义光辉的眼睛里,满是即将与至亲生离死别的悲伤、对那张空悬龙椅的敬畏,以及一种,即将要独自一人,去面对一个庞大而又危险的未知世界的,巨大的茫然与恐惧。
“……允炆。”
一个沙哑的、微弱的、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的声音,终于从龙榻之上,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朱允炆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刻向前膝行两步,将耳朵凑到他祖父那干裂的嘴边,声音已然哽咽得不成样子:“皇爷爷……孙儿在……孙儿在这里……”
“别哭了。”朱元璋的呼吸,如同一个早已破损了的风箱,每一次吐纳,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随时都会停下,“咱……咱这一辈子,见过的血,比你读过的书里所有的字都多;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生死,咱早就看透了。咱现在……只是不放心……不放心你这个娃娃……”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费力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那缝隙中射出的光,依旧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凝视着自己这个亲手挑选的继承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其中有担忧,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已然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在审视一只羽翼尚未丰满、甚至还有些怯懦的雏鸟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你的性子终究是太软了,心肠也过分仁厚,”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巨大的气力,“这本是好事,对黎民百姓自当如此,但若对那些会反噬己身的饿狼也讲仁厚,那便是自寻死路,会把你连皮带骨都吞得干干净净。”
朱允炆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皇爷爷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那是压在这位老皇帝心头,最后一块,也是最沉重的一块巨石。
“你的那些叔叔……”果不其然,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他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咱亲手喂大的狼崽子。尤其是你的四叔,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他最像咱年轻的时候,也因此最不是个东西。他心里藏着一头猛虎,一头随时都会挣脱笼子、要将你这张龙椅都撕得粉碎的猛虎。咱当初把他封到北平去,就是为了让他去跟北边的蒙古人狗咬狗,让他没工夫来惦记咱这金銮殿。可现在,蒙古人被咱打残了,他那头猛虎没了对手,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便只会死死地盯着你屁股底下这张椅子了……”
他费力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颤抖着,指了指寝殿正中,那张在昏黄烛火下散发着幽幽金光的,龙椅。
“……削藩,是对的,咱早就想削了,只是没来得及。”朱元璋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仿佛要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灌注于这最后的、关乎国本的嘱托之中,“但削藩不能操之过急,必须像咱当年对付胡惟庸、对付李善长一样,得用文火慢炖。你要先剪他们的枝叶,断他们的党羽,收他们的财路,把他们变成一棵棵光秃秃的、孤零零的树干。到那个时候,你再亮出你的斧头,一斧子砍下去,便万事大吉,谁也说不出半个不是来。你若是一上来就要动他们的根,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你同归于尽。这个道理,你懂吗?”
朱允炆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孙儿……孙儿懂了,皇爷爷放心。”
“你不懂。”朱元璋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与疲惫,“你的心,被那些只会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给教得太软了。你总想着要以德服人,要行你那套虚无缥缈的仁政。你忘了,咱朱家的这片万里江山,不是靠‘德’字得来的,是靠咱这双手,靠着屠刀和鲜血,一寸一寸,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他说着,竟真的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双布满了老人斑、青筋虬结的手。那双手,曾握过乞讨的破碗,曾敲过皇觉寺的木鱼,也曾,握住过那柄决定了千百万人命运的、冰冷的屠刀。
他看着朱允炆,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刻入这个年轻的继承人的眼中。
“……还有一件事,一件比你那些叔叔们加起来,都更要紧的事。”他喘息着,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说一个足以让鬼神都为之变色的秘密。
“齐司裳。”
当这个名字,如同一块万载寒冰,从那干裂的、帝王的嘴唇中吐出时,朱允炆的身体,再次猛地一僵,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那个六年前在午门之前,以一人之力独战三大高手,斩杀锦衣卫数百精锐,最终从咱这固若金汤的紫禁城里从容遁走的乱臣贼子。”朱元璋的眼中,那股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是个变数。一个连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变数。”
“他的武功,早已超出了凡人的范畴,近乎于妖。他的心智,更是深沉如海,难以揣度。咱当初封他为‘天下第一’,就是为了用这天大的盛名,将他捧上云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永远活在咱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有半分妄动。可咱,终究是算错了一步,咱低估了,他那份所谓的‘兄弟情义’,是何等的愚蠢而又顽固。”
“咱利用石惊天之事,本想将他这条蛰伏的潜龙彻底逼出来,然后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却没想到,他竟真的敢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莽夫,公然与咱这整个江山社稷为敌。”
“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朱元璋的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忌惮与恐惧的复杂情绪,“他不敬君王,不畏法度,只信他自己心中的那套狗屁道义。他就像一柄没有刀鞘的绝世神锋,看似无害,却随时都可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刺向你最柔软的腹部。”
他死死地抓住了朱允炆的手,那力道之大,竟让朱允炆感到了一阵钻心的刺痛。
“……允炆,你给咱听好了。”他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最后的诅咒,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咱早已下了一道密旨,就藏在乾清宫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后。你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它取出,然后动用所有你能动用的力量,无论是锦衣卫、东厂还是京营大军,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将此人连同那个姓苏的妖女一并诛杀,必须斩草除根,不留任何后患!”
“此等人,桀骜不驯,其心难测,咱用之,尚可勉力压制。你,记住咱的话,你,驾驭不住!!”
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那双费力睁开的眼睛,终于,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那只紧紧抓住朱允炆的手,也缓缓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之上。他那颗猜忌了一生,算计了一生,也征伐了一生的帝王之心,终于在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华丽而又冰冷的牢笼之中,停止了跳动。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崩于乾清宫,享年七十一岁。
“皇爷爷——!!!”
朱允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响彻了整座死寂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寝殿。
然而,当他从那巨大的悲痛之中稍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祖父那张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安详、却又带着一丝不甘的脸时,他的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个与悲伤截然相反的念头。他看着那张空荡荡的龙椅,在心中用一种近乎于发誓的语气对自己说道:“不……皇爷爷,您的路,是用鲜血与白骨铺就的。孙儿不要走您的路,孙儿要开创的,是一个真正以仁孝治天下,以德政化万民的盛世……”
他,终究还是不懂。或者说,是不愿懂。他不知道,他所厌恶的那种属于屠夫的简单而又粗暴的逻辑,在很多时候,恰恰是维系一个庞大帝国最有效的手段。而他所向往的那种属于书生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道路,其尽头,通往的往往并非是盛世,而是一个更为惨烈,也更为悲壮的深渊。
帝国的丧钟,与新君的理想,在这一刻,交织,回响。
而那张写下了“诛杀齐司裳”的、浸透了帝王最后杀意的密诏,也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乾-清宫的牌匾之后,覆满了尘埃,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来将其取下的,人。
……
时光,如白驹过隙,无声无息地,碾过了帝国的山河。
当金陵城那冗长而又压抑的国丧,终于渐渐淡去;当新君“建文”的年号,开始取代沉重的“洪武”,成为帝国新的纪年时;那场曾震动天下的“午门喋血”,也如同所有惊心动魄的传说一般,渐渐地,被淹没在了日常的柴米油盐与坊间的蜚短流长之中,化作了说书人惊堂木下的一段传奇,与秦淮河畔多情歌女口中一曲婉转的悲歌。
对于金陵城中绝大多数的百姓而言,“齐司裳”这个名字,已然成了一个遥远的、充满了传奇与悲壮色彩的符号。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魅影”,此刻,正身处**里之外,皖南与赣北交界处,一座连最详尽的舆图之上都未曾标注过的无名山谷之中。
时值建文二年,暮春。
谷中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清新。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那缭绕于山间的乳白色浓雾,照进这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时,整个山谷仿佛都从一场恬静的睡梦中苏醒了过来。溪边的无名野花,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林间的雀鸟开始叽叽喳喳地欢快鸣叫,它们无忧无虑的啼唱是这片宁静之中最动听的乐章。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谷中蜿蜒而过,溪水冲击着光滑的卵石,发出“淙淙”的声响,洗涤着尘世间所有的喧嚣与杀伐。
溪边,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异常平整的巨大青石之上,一个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衣的男子正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呼吸悠远而绵长,仿佛已与这整片山谷的草木、溪流、乃至于那流动的风,都彻底地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分彼此。正是齐司裳。
数年的光阴并未在他那张清俊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那双曾经亮若星辰、也曾冷如深渊的眸子,此刻即便是闭着,也再也看不到半分的波澜。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极致的繁华与极致的惨烈,在看透了所有的荣辱与生死之后,才会拥有的真正的平静。他身上那股曾石破天惊的《混元一炁功》真气,此刻也再无半分外泄的迹象,而是如同一条条温顺的溪流在他体内缓缓地循环往复,滋养着他那曾因重伤而受损的经脉,也洗涤着他那颗曾被仇恨与悲愤填满的疲惫的心。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座由他和苏未然亲手搭建的竹木小屋前,一袭素雅布裙的苏未然正静静地舞着剑。她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柄曾陪伴她走过无边黑暗的“青鸾”剑,剑身依旧是那般薄如蝉翼,流转着青濛濛的寒光。然而,她此刻所使出的剑法却与当初在锦衣卫中时截然不同了。她的剑不再有那种为了杀戮而存在的阴毒与诡诈,她的剑招变得舒展、大气,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剑光闪动之间,不再是毒蛇吐信般的阴狠,而是如一只真正的青鸾神鸟在云海之间自由地翱翔。时而剑尖轻点,如“鸾鸟叩门”,充满了灵动的试探;时而剑身回旋,如“青鸾翔空”,划出一道道圆融的、无懈可击的弧线;时而剑势又陡然一变,化作万千道细密的剑影,如“凤羽千寻”,将身前的一片落叶绞得粉碎,却又不伤及地面半分的青草。她的武功在这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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