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佯狂铸甲隐锋芒(上) (第3/3页)
,对着朱高炽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火气,“父王这又是何苦?依我看,与其在这里装疯卖傻,任由那些南边的软蛋看笑话,倒不如,让我带上府中那八百亲兵,趁夜,将那张昺与谢贵的狗头一并取来!只要北平城还在我们手中,大不了,便与那金陵城里的黄口小儿,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我朱高煦,宁可站着死,也绝不愿,像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
朱高炽闻言,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弟,勇则勇矣,却终究是,有勇无谋。他拍了拍朱高煦那因愤怒而紧绷的肩膀,用一种与他那肥胖身形截然相反的、沉稳冷静的声音,缓缓说道:“二弟,你只看到了父王今日之‘辱’,却未曾看到,这‘辱’的背后,所能为我们争取到的,‘生’。父王他,不是在演戏给那些蠢货看。他,是在用他自己的尊严,为我们,为这满府的家小,为所有追随我们的将士,铸造一面,最坚固的,盾牌。而我们,则必须,在这面盾牌的掩护之下,用最快的速度,为他,也为我们自己,锻造出一柄,足以,撕开这片黑暗的,最锋利的,矛。”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王府后院深处,那个终年被高墙与重兵所层层守卫的,禁地。那里,没有了前院的压抑与死寂,反而,日夜不息地,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富有节奏的、如同夏日里隐约的雷鸣般的,声响。
这一日的黄昏,当朱棣拖着那具“疯癫”而又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回到王府,并在无数监视的目光中,被下人们“搀扶”回那间终日炭火熊熊的“病房”之后,一场奉旨前来“探病”的、更为凶险的试探,也随之而来。
北平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谢贵,在收到了手下探子关于朱棣白日里在街市上种种疯癫行径的详细密报之后,二人心中虽已对燕王“疯了”的传闻信了七八分,但出于文人与武将双重的谨慎,他们还是决定,亲自再登门一次,以“代天子抚慰”为名,进行最后的确认。
当他们二人带着一众亲随,抬着数箱由宫中御药房特意调配的“安神补脑”的名贵药材,再次来到燕王府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之前时,迎接他们的,不再是往日里那种虽压抑却依旧保持着王府威仪的森严,而是一种充满了混乱与颓败的凄凉景象。王府的下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一种大难临头、前途未卜的茫然与恐惧。当他们被引入那间朱棣平日里养病的寝殿之时,一股由浓郁的汤药味、刺鼻的劣质炭火烟熏味、以及一种久病之人身上特有的酸腐之气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寝殿之内,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盛夏酷暑,殿中央竟依旧摆着那个巨大的、燃烧着熊熊炭火的黄铜火盆,灼热的气浪让两位养尊处优的朝廷大员刚刚踏入,便已是汗流浃背,狼狈不堪。而他们此行的目标,燕王朱棣,此刻正身裹着数层厚重的貂皮,披头散发,面色蜡黄,如同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病鸡,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正对着床脚那只精美的珐琅痰盂,发出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张昺与谢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与轻蔑。张昺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了一个充满了虚伪关切的笑容,用一种近乎于哄骗孩童的温和语气说道:“燕王殿下,下官与谢将军奉陛下之命,特来探望。听闻殿下近来病体沉珂,圣上龙心甚忧,特命御药房拣选了上好的滋补之物,望殿下好生调养,切莫再因思念湘王殿下而伤了自家身体,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手足之情啊。”
床榻之上的朱棣,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剧烈咳嗽着。直到一旁侍立的世子朱高炽,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又在他耳边低声劝慰了几句之后,他才缓缓地,抬起了那双浑浊不堪、充满了血丝的眼睛。他看着眼前的张昺与谢贵,眼神之中,没有了半分往日的威严,只有一种属于疯癫之人的、茫然而又空洞的恐惧。他突然,伸出那只干枯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张昺的衣袖,声音嘶哑地,哀求道:“张大人……谢将军……你们是皇上派来的好人……你们快……快去告诉皇上,告诉我的好侄儿……十二弟他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我没有谋反之心……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北平城里,为他守国门……求求你们……求求他,别杀我……我怕冷……我不想死啊……”
他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凄厉,绝望,没有半分的伪装,仿佛是一个被全世界所抛弃的、走投无路的孩童,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哀求。他那鼻涕与眼泪混杂在一起,将那张本就憔悴的脸,弄得更加污秽不堪。
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何曾见过一位威震漠北的亲王,竟会落魄至此,他眼中那最后的一丝警惕,也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而心思更为缜密的张昺,虽然依旧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心中却也在暗自盘算,看来这朱棣,确是在湘王自 焚与朝廷高压的双重打击之下,彻底被压垮了心神,已然是不足为虑了。
然而,就在他二人心中都已对朱棣的“疯病”深信不疑,准备再虚与委蛇几句便告辞离去,好向金陵城里的主子们汇报这“喜人”的成果之时,一场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闹剧,却毫无征兆地,上演了。
只见朱棣在哭嚎了一阵之后,仿佛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突然止住了哭声,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了谢贵腰间,那柄象征着武将身份的、装饰华丽的佩剑。他眼中,突然,放出了一阵,奇异的光。他猛地,挣脱了朱高炽的搀扶,连滚带爬地,从床榻之上扑了下来,竟一把,抱住了谢贵那粗壮的大腿,口中,发出了孩童般的、充满了渴望的呓语:“剑……好漂亮的剑……父皇……父皇也有一把……给我……给我玩玩……”
谢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要将他一脚踹开。但一旁的张昺,却怕他伤了这位“金贵”的疯王爷,不好向朝廷交代,连忙上前制止。就在这拉拉扯扯的混乱之中,朱棣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真的将谢贵腰间那柄连着剑鞘的佩剑,给硬生生地,抢夺了过来。
他抱着那柄冰冷的、沉重的佩剑,如获至宝,脸上,露出了一个痴傻的、满足的笑容。他将佩剑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口中,模仿着战场之上将士们冲杀的呐喊声,在寝殿那狭小的空间之内,跌跌撞撞地,上蹿下跳,如同一只得了新奇玩具的猴子。
张昺与谢贵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而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之中,朱棣,仿佛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向着一旁那尊用来镇宅的、由整块坚硬花岗岩雕琢而成的巨大石狮子,重重地,摔了过去。
“王爷小心!”朱高炽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去扶。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生怕这位疯王爷,会在这场意外之中,磕着碰着,到时候,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朱棣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那冰冷的石狮子之上。他手中的那柄佩剑,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仿佛是摔得不轻,趴在石狮子上一动不动,口中,发出痛苦的**。朱高炽与几名王府的内侍,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张昺与谢贵见状,知道今日的“探病”,已然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他们看着那个被扶回床榻之上,依旧在哼哼唧唧、哭闹不休的朱棣,心中,那最后一丝的疑虑,也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一个连路都走不稳,只能像个孩童般抢夺玩具的疯子,一个被自己的兄弟之死吓破了胆,只能在病榻之上苟延残喘的懦夫,又能对那远在金陵的、如日中天的新君,构成什么威胁呢?
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向着早已是心力交瘁的朱高炽,拱手告辞。
当他们终于走出那间充满了压抑与污秽气息的寝殿,重新呼吸到外面那虽然滚烫、却依旧带着几分清新气息的空气时,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在他们看来,这场即将到来的、关乎帝国命运的南北对决,其结局,已然是,再无任何的悬念。
他们没有看到,就在他们转身离去之后,那座被朱棣用手掌“无意”间撑扶过的、冰冷的、坚硬的花岗岩石狮子基座之上,在那昏暗的、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及的蛛网状裂痕,正从他手掌接触的那个中心点,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向着四周,蔓延开去。仿佛,有什么,即将要挣脱束缚的、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正从那最深沉的、最彻底的隐忍之中,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