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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佯狂铸甲隐锋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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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佯狂铸甲隐锋芒(下) (第3/3页)

强大无匹的红色洪流,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近乎于神祇俯视蝼蚁般的,冰冷的,悲悯。他看不起齐泰、黄子澄那套完全建立在书本理论与道德说教之上的“君子之战”,他深知,战争的本质,从来都不是礼乐与教化,而是最纯粹、最不择手段的,欺诈与毁灭。

    就在此时,那扇由整块沉香木打造、足以隔绝外界一切声音与窥探的厚重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燕王朱棣那高大而又充满了压迫感的身影,缓缓地,走了进来。他已然褪去了白日里那身疯癫的伪装,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他脸上的污秽与痴傻之态早已被清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长久的压抑与屈辱而显得愈发冰冷与坚硬的沉静。他显得有些疲惫,扮演一个疯子,对于他这样一个将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百战亲王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精神消耗。他沉默地走到一旁的水盆之前,用那冰冷的井水,反复地,冲刷着自己的脸庞与双手,仿佛要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肮脏的、懦弱的气息,连同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感,都一同,彻底地洗去。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铜镜之中的自己时,那张脸,又重新变回了那个,让四方蛮夷都为之闻风丧胆的,北境之王。

    他走到姚广孝的身旁,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同样投向了那幅巨大的、复杂的棋盘。他看着那代表着南军的、几乎遍布了半个疆域的红色标记,看着那将自己这座孤城死死围困的、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疑虑,也终于,在连日的隐忍与煎熬之中,彻底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自信与冰冷的杀意。

    “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金属的质感,不再是之前那般压抑,反而透着一股即将要挣脱所有束缚的强大自信,“我那位好侄儿的耐心,恐怕,也快要被本王这‘疯病’给耗尽了。他那柄名为‘仁政’的刀,也该,举起来了。”

    姚广孝闻言,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图之上那些代表着兵力与城池的标记,而是指向了那些,在地图的边缘与缝隙之中,被他用特殊的朱砂所点下的、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微小的红点。

    “王爷,”姚广孝的声音里,充满了战略家的自信与冷酷,“您看的,是这棋盘之上,那些看得见的,兵、车、马、炮。而贫僧看的,却是那些隐藏在棋盘之外,足以一子定乾坤的无形之手。”

    “您以为我们真正的胜机,在于张玉、朱能两位将军的忠勇吗?在于您那两位公子的智与武吗?不,”他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走到朱棣的身旁,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智慧光芒,“他们是这盘棋的根基,是能让我们,有资格与那金陵朝廷对弈的本钱。是我们的‘盾’,也是我们的‘矛’。王爷您这数月来的‘疯病’,与世子殿下的沉稳,便是我们最坚实的‘盾’,它为我们赢得了最宝贵的铸甲时间,也麻痹了敌人最警惕的神经,更让您那位心性仁慈的好侄儿在下达最后那道锁拿命令时,心中多了一丝不该有的犹豫。而高阳王殿下的悍勇与那地底工坊日夜不息的锤击之声,则是我们最锋利的‘矛’,它能让我们在正面战场之上,拥有与南军那数十万大军堂堂正正一较高下的力量。这,是我们的‘正兵’,是摆在明面上的力量,是足以让天下人都看到的,属于燕王的,赫赫军威。”

    “但真正能让我们,在这场看似必输的赌局之中赢得最终胜利的,是他们。”他伸出手指,在那些遍布全国的红点之上,缓缓地,划过,仿佛在连接一张无形的、早已笼罩了整个帝国的,巨大蛛网。“是‘瀚海龙庭’!是这支由贫僧耗费了十数年心血,为您也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所精心打造的影子军队!”

    “王爷您看,”姚广孝的声音变得无比轻柔,却又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金陵城里的那些书生,他们打仗,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兵部的文书,是户部的钱粮,是他们那套自以为是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他们信任这套庞大而又精密的国家机器,他们相信,只要这台机器运转起来,便能轻易地将任何胆敢螳臂当车的叛逆,都碾得粉身碎骨。可他们,却从未想过,若是这台机器,从内部,开始生锈,腐烂,那又会是何等一番景象?”

    他的手指,落在了那条从南方蜿蜒至北方的、象征着帝国命脉的大运河之上。“他们信任他们的补给线,那么,‘瀚海龙庭’便断了它。我们无需去劫掠那些守卫森严的巨大粮仓,只需让我们的探子,在漕运的某个关键节点,以重金,买通一位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仓场大使,让他将一批本该运往北平前线的粮草,‘不慎’地,因为‘淋了雨’而发霉腐烂,便足以让前线的数万大军,在决战来临之前,饿上三天三夜。”

    他的手指又移向了金陵城那座红色的标记,并在其上轻轻一点。“他们信任他们的朝廷,信任他们的官僚体系,那么,‘瀚海龙庭’便腐蚀它。贫僧早已命‘血观音’秦钰绮,在金陵城中,布下了一张,由美色、金钱与人情所织成的网。她所要结交的,并非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或内阁大学士,而只是,那些能够接触到核心机密,却又地位不高、容易被收买的,中层官员。譬如,兵部职方清吏司里,一位负责抄录各地卫所兵力调动文书的主事,又或是,通政使司里,一位负责将地方奏章呈送御前的正七品给事中。只需要让这些人,在关键时刻,将一份紧急军情,‘不小心’地,延迟半日上报;或是在抄录圣旨之时,将一个关键的字眼,‘无意’间,写得模棱两可一些,便足以让千里之外的战局,发生翻天覆地的逆转。”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朱棣的脸上,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预言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他们更信任他们所谓的‘名将’。贫僧几乎可以断定,一旦战事开启,建文那孩子在最初的试探受挫之后,必定会惊慌失措,届时,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稳定军心的法子,便是启用一位出身高贵、名望卓著的勋贵之后来担任全军主帅,以彰显朝廷的威严与决心。而放眼整个金陵,最符合这个条件,也最受齐泰、黄子澄那等文官信任的,除了那位,在靖难之役中屡战屡败,最终开门投降的曹国公李景隆之外,还能有谁?此人志大才疏,骄横无能,却又偏偏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王爷您试想,当南军那五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落入这等草包之手,那与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交到三岁孩童的手中,又有何分别?届时,‘瀚海龙庭’甚至都无需再用那些阴谋诡计,只需派出几位顶尖的刺客,在两军阵前,将这位大将军的帅旗一刀斩断,便足以让那数十万看似声势浩大的乌合之众,在谈笑之间,作鸟兽散!”

    “王爷,”姚广孝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郑重,也无比的,冷酷,“金陵朝堂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儒臣们,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一场战争的胜负,有时并不取决于谁的军队更多,谁的盔甲更厚。他们更无法应对这种,从庙堂到江湖,从军心到粮草,无孔不入的,立体的总体战!这,才是‘瀚海龙庭’真正的力量!是这步,足以将整个棋局都彻底颠覆的奇兵!”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却早已被一种混杂了兴奋、残忍与绝对自信的火焰所彻底点燃。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那遥远的南方,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巍峨帝国,其内部,早已被姚广孝这只无形的大手,布满了无数条看不见的、正在缓缓腐蚀着其根基的黑色丝线。他所要做的,便只是,在最恰当的时刻,点燃那根,引线。

    然而,就在他即将要下达那道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颤抖的命令的刹那,他却出人意料地,问出了一个,与这满室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的问题。他看着姚广孝,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甚至带着几分挣扎的情绪。“道衍,”他缓缓问道,声音,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你可知,这一步踏出,将会有多少生灵,因此而涂炭?将会有多少座繁华的城池,因此而化为焦土?又将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姚广孝看着他,看着这位即将要掀起滔天血浪的雄主眼中,那最后一丝属于凡人的不忍,那张枯槁的脸上,竟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乎于慈悲,却又冰冷至极的微笑。“王爷,”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却仿佛带着某种,能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贫僧一生,只信奉两件事。”

    “其一,便是因果。”他缓缓地说道,“王爷您可曾想过,若无建文与他那两位老师的步步紧逼,若无湘王阖府自 焚于烈火之中的那份决绝,又何来今日,王爷您这不得不反的,靖难之师?此乃今日之果,然其因,却早已种下。种在了那金陵城里,那些人的偏执与傲慢之中。今日我等所行之事,虽有伤天和,却也是顺天应人,是为这早已失序的天下,重塑一个新的因果。”

    “其二,”他顿了顿,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直视着朱棣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都刻入对方的灵魂深处,“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僧,您要的不是偏安一隅的苟活,您要的是这万里江山,是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是开创一个远迈汉唐的、属于您朱棣的,永乐盛世!那么这通往盛世的道路之上,所必须付出的,那一点点代价;这伟大画卷之下,所必须铺就的那一层,由枯骨与血泪所构成的底色,便是您,这位未来的千古一帝,所必须也必然要坦然接受的宿命。”

    “贫僧所能做的,便只是尽最大的可能,让这场痛苦,来得更短暂一些;让这江山,在经历了这场必要的阵痛之后,能以更快的速度,迎来它真正的新生。”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挣扎与不忍,也已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君临天下的决绝与冰冷。

    他缓缓地,走出了这间决定了未来数十年帝国命运的静室。天边,第一缕带着几分血色的晨光,正挣扎着,穿透了北国那厚重的、灰色的云层。他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带着清晨独有的、刺骨的凉意的空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需要在街市上装疯卖傻的燕王朱棣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即将要用铁与血,去亲手开创一个崭新时代的乱世枭雄。

    而一场注定要颠覆整个大明王朝的,靖难风暴,已然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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