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他就像一个技术精湛的外科大夫(5k) (第3/3页)
当你深入了解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时,你会发现,他们的思想配得上他们所受的苦难。
巴老闻言,清癯的脸上露出莞尔的笑容,用手指虚点了点他:“晓琳一直跟我说,你许成军看着稳重,骨子里是个小滑头,我还不全信。现在看你专挑这‘青年’、‘争幸福’的话来说,倒是不得不信了。”
“晓琳姐那是跟我开玩笑呢。”许成军也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两人就此聊开,从巴老的作品、五四新文学的启蒙精神,聊到“十七年”文艺的成就与曲折,又从左联的往事故人,聊到许成军自己的《红绸》《希望》与《黑键》。
巴老话语平实,但偶尔不经意间的一句点评,或是一个关于文坛旧事的细节,都让原本只凭后世史料和自身创作直觉去理解文学史的许成军,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他虽站在历史长河的下游俯瞰,但其中的许多暗流、漩涡与真正的动力脉络,却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巴老的话里,带着对文学后辈的殷切提点之意。
夜渐深,巴老脸上略显疲态,但在谈话间歇,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成军啊,以后有没有考虑过,到出版社或者作协系统工作?那里更需要你们年轻人的新视野。”
许成军闻言一愣,这个问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抬起头,目光清澈而认真地看向巴老,问出了一个让老人微微一怔的问题:
“巴老,您觉得……未来的中国文学,会如何发展?”
巴老靠在铺位上,目光似乎透过车厢壁,望向了更远的地方,缓缓道:“文学的未来,在于说真话,在于人的觉醒,在于给后来者更广阔的空间去探索。”
许成军深吸一口气,接话道:“如果……如果文学只是停留在过去的框架里打转,只在允许的范围内说有限的真话,那么我认为,不需要到千禧年,中国文学的创造力就可能走向僵化甚至‘绝路’。巴老,我不想那么早被框住。我想……我想试试用我的笔,去闯一闯,看看我们这一代人,能不能为中国文学趟出几条不一样的路来。”
这番话,大胆,甚至有些狂妄。
巴老听完,先是下意识地微微摇头,随即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无奈和理解的苦笑。
他没有批评,也没有赞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拉过毯子盖好。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路还长,慢慢走,慢慢看吧。”
车厢里只剩铁轨的节奏声,载着一老一少向北疾驰。
许成军其实没完全理解“路还长”的深意。文学作品的价值本就千人千面,但他至少知道——这位老人的人品,是经得起时代检验的。
在许成军看来,当代作家中最不好名的,当属巴琻。
老实说,他对巴琻的作品并非全盘接受,但巴琻这个人,实在可贵。
他一生真诚无隐,言行一致;淡泊无私,真正的不好名利——这份自制尤为难得。
天下读书人,清高到视金钱如无物者不少,但胸中那段“名心”却最难锄尽。
巴琻不同。
他写作从不为个人求名,每一篇都怀着改变世界、影响人心的初衷。这种淳朴的理想主义,他坚守了一生。
他反对以自己名字建基金会、设文学奖、搞纪念馆。
当代文苑成家者,能坚拒此类殊荣的,大概只有钱锺书与巴琻。
如今的“故居”“纪念馆”,实则都违背了他们本人的意愿。
“鲁郭茅巴老曹”六位宗师中,唯独巴琻没有个人名字命名的文学奖。不是分量不够,而是他立下“死嘱”,绝不允许后人借他之名博取声名。
他与钱锺书还有一共同点——视钱财如敝履。钱杨夫妇捐出所有收入,巴琻更甚。解放后他受任公职,却宣布不领一分薪水,只靠稿费生活。1976年后重新出书,他从第一本书起就放弃全部稿费,用于扶持穷困作者。
据编辑回忆,巴琻不仅不要稿费,连样书都自掏腰包购买,出版社为他冲洗照片,他竟特意从上海寄钱付费。
古今文人,能做到这一步的,还有谁?
或许以当下的文学趣味看,巴琻的作品已不合时宜。但他这样的文人风骨,定是后世难及的。
他活了101岁,一生都是纯粹的好人——正直、热情、善良、无私。
就连文人最常见的风流韵事,他也片叶不沾身。妻子萧珊去世后,他独身三十三载,将她的骨灰置于卧室日夜相伴。
《随想录》之所以能感动一代人,正因读者能感受到:这样一个好人、老实人、纯粹的知识分子,竟也要无端遭受如此磨难——这世道,还不够残酷吗?
同一部《随想录》,换个人写,绝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
巴琻晚年出版文集时,在后记中写道:“我必须用最后的言行,证明我不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这句话,像含着泪写就的。
特别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