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二哥回家,满腹疑问,震惊与酸涩 (第3/3页)
…”
他如数家珍,仿佛这些沉甸甸的山货,是他两年多苦难生涯里仅能抓住的一点实在的证明。
阳光明心中微动。他原以为二哥在信里抱怨得那么厉害,回来必定是两手空空,只顾着诉苦。
没想到,竟还带了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心意”,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
这份反差,让他对二哥的印象又复杂了一层。
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走,回家!爸妈、大哥大嫂都在家眼巴巴等着呢!”
他把那两个分量不轻的包裹,稳稳当当地捆在自行车结实宽大的后衣架上,用带来的麻绳仔细绑牢。
“来,二哥,上车!”阳光明长腿一跨,稳稳坐在车座上,单脚支地,拍了拍后座。
阳光耀的目光却像是被强力胶粘在了那辆崭新的“永久”上。
他围着车子转了小半圈,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小心,轻轻拂过锃亮的车把、光滑的横梁,最后停留在那枚闪着光的“永久”金属商标上。
指腹下的冰凉金属触感和精细的烤漆,与他记忆中弄堂里那些叮当作响的“老坦克”截然不同。
“这车……”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真新!永久牌的二八大杠,好家伙!得一百六七十块吧?关键是票不好弄,哪弄来的?借的?还是……”
他抬起眼,紧紧盯着阳光明的脸,试探着问,“……买的?”
“先坐稳,路上慢慢说。”阳光明感觉到二哥坐好了,脚下一用力,车轮平稳地转动起来。崭新的链条发出轻快流畅的“哒哒”声,载着兄弟俩和沉重的东北土产,汇入了车流。
车轮碾过火车站前略显坑洼的水泥路,发出轻快的“沙沙”声。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兄弟俩脸上。
阳光明蹬着车,感受着身后二哥的重量和那两大包山货的坠感,稳稳前行。
“是咱自家买的。”阳光明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后面,很平静。
“咱家买的?这得多少钱票啊?”
阳光耀抱着沉甸甸的包裹,目光依旧粘在那辆新车上,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家里……是不是花了大价钱?还是托了啥大关系?”
“没托啥关系。街道前阵子统一改造晒台,咱们家是私房,街道就额外补了一张自行车票。咱家还有点老底子,不缺买自行车的钱,既然有票,就把车买了。”
阳光耀在后面听着,半天没吱声。
自行车轮碾过一块小石子,车身轻微颠簸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弟弟腰侧的衣服,布料挺括的质感让他心里又是一动。
“街道……补的票?”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难以置信,“就因为咱家是私房?”
他印象里,街道那些人,鼻孔都朝天的,哪有那么好说话?还讲道理?讲道理就能讲来一张金贵的自行车票?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嗯。”阳光明应了一声,没再多解释。
过程自然没那么轻描淡写,但结果如此,多说无益。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只有车轮转动和风吹过的声音。
阳光耀的目光落在弟弟宽阔的肩背上,那身深蓝色的干部装,在午后的阳光下,布料挺括,线条利落,和他身上这件皱巴巴、袖口磨得起毛的旧军便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冷风迎面吹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复杂气味。阳光明稳稳地掌着车把,车子穿过站前拥挤的广场,拐上相对宽阔的马路。
阳光耀坐在后面,一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另一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弟弟腰侧的衣服,仿佛这样能抓住一点久违的安稳感。
他看着弟弟宽阔挺直的背影,感受着身下这辆崭新自行车坚实平稳的行驶质感,心里的疑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小弟。”他终于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凑在阳光明耳边大声问,声音盖过风声和街市的嘈杂,“家里来信说你进厂了,还是干部编制?真的假的?姆妈、阿爸是不是……是不是背着我,把家里最后那点家底都掏出来,求爷爷告奶奶给你弄进去的?”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疑虑和不安。
他深知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明白一个“干部编制”意味着什么。
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他无数次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下乡,家里才倾尽全力把小弟塞进了工厂,端上了铁饭碗?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车轮碾过路面一处坑洼,颠簸了一下。
阳光明握紧车把,声音沉稳地顺着风传来:“二哥,你想岔了。没有背着你,更没有花家里一分钱求人。”
“那……那你怎么进去的?还是干部?你刚刚毕业,又没什么门路……”阳光耀更加困惑,抓着弟弟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是赵厂长,他是红星国棉厂的一位副厂长,我给他帮了一点小忙,他看我还算机灵,就给了我这个工作机会。”
阳光明尽量简化过程,把他入职的经过,以及后来成了赵国栋的专职秘书,都简单讲了讲。
“秘书?副厂长的秘书?”阳光耀倒抽一口凉气,这职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级”,“就……就给他修了一次车?小弟,你莫不是哄我?”
他实在难以相信。
在他认知里,这种位置要么是根正苗红的子弟,要么是熬了半辈子的老资格才能沾边。
“算是机缘巧合吧。”阳光明含糊地带过,不想在路上细说,“赵厂长看重,给了机会。”
阳光耀沉默了半晌,消化着这个信息。
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他把脸往弟弟温暖的背后靠了靠。随即,另一个更让他震惊的疑问猛地冒了出来。
“那……那分房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家里的信上说,你分了房子?还是二十六平米的里外套间?小弟,你才进厂几天啊?这……这怎么可能?
厂里多少老工人一家几口还挤在十几平的亭子间里呢!是不是……”
他想问“是不是赵厂长特别照顾你”,又觉得这话问出来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语气里的怀疑和难以置信已经表露无遗。
分房,在这个住房比金子还金贵的年代,其难度远超他的想象。小弟一个刚进厂的新人,凭什么?
阳光明感觉到身后二哥身体的紧绷和呼吸的急促。他知道这些疑问憋在二哥心里太久了,家里的信总是报喜不报忧,或者说,是报喜而略去了艰难的过程。
“二哥。”阳光明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事说来话长。简单讲,就是我在《工人日报》上发表了几篇文章,给厂里争了点光。厂里正好有奖励政策,发表三篇重要文章就能分房。我……运气好,不但写够了数,还多发表了一篇,厂委会就按政策把房子分给我了。”
“《工人日报》?发表文章?还……还几篇?”
阳光耀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抱着包裹的手臂都僵住了。
小弟说得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国家级的大报纸!发表文章!还几篇!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小弟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他印象里,小弟作文是还不错,但也就是“还不错”而已啊!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失语,只剩下震惊在胸腔里翻涌。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弟弟挺直的脊背上,落在这辆崭新的“永久”车上,落在自己粗糙冻裂的手上。
小弟口中那些轻描淡写的“发表文章”、“分房”,此刻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半年多,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弟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离开时那个熟悉的家和小弟,似乎已经被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推向了另一个轨道。
冷风灌进他的领口,他打了个寒噤,把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是他与过去生活仅存的实实在在的联系。
他看着眼前不断延伸的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着弟弟沉稳蹬车的背影,满腹的疑问、震惊、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最终都化成了沉默。
车轮继续向前,碾过飘落的梧桐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阳光明知道二哥需要时间消化,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蹬着车,朝着石库门的方向,朝着那个被期盼填满的家,稳稳驶去。
深秋的风掠过耳畔,带着兄弟二人各自复杂的心事,呼啸着奔向弄堂深处。